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這話雖然已經被說爛,但也無損于道理的正确性。
吳人鄉親對北伐大業的鼎力支持,其力度之大,熱情之高,就連沈哲子都大感驚訝。
其實自從江東政變、洛陽創設行台之後,北伐成功與否,對沈哲子而言便不存在疑難。
特别是西征成功,陝西之地盡歸行台之後,羯國的覆亡,隻是一個或早或晚的問題。
之所以有此底氣,就在于行台已經擁有一支身經百戰、成熟強大,甚至可以說是此世無匹的職業軍隊。
這是北伐能否成功的前提與最重要因素,而決定羯國覆亡早晚的,就在于後勤方面的支撐是否足夠,換言之就是來自生産力方面的制約。
去年襄國被攻破,羯主石虎決定北撤遷都,這不失為一樁戰略妙棋。
王師如果還要對羯國造成有效且猛烈的打擊,主要對手已經不是羯國的軍隊,而是後勤方面成倍陡增的壓力。
去年北伐一系列戰事中不乏波折,主要原因并不在于羯國軍隊的戰鬥力強大與否,而是在于整個河北戰場上王師兵力的分配有沒有達到最優的配置,而支撐兵力調配的最大因素,就是後勤條件能否達到。
最起碼,如果沒有來自後勤方面的強大保障,在去年十月之後,河北各路王師就需要進行收縮、減少消耗,更不會再有中路軍攻下襄國、東路軍陳兵東武城、直接威脅羯國信都的戰略優勢鎖定。
否則,早前廣平方面胡潤軍所面對的困境,将會在這個冬日裡擴大到北伐王師整體。
行台雖然對于今次北伐作戰準備良多,但所能提供的後勤保障也僅僅隻能滿足正面戰場所需而已。
可是江東吳人群體在過去一年的整體爆發,幾乎是将過往這些年三吳之地所積攢的民财物力近乎整體搬運到河北戰場上。
如果後世論史,或可将此現象稱作三吳民衆作為一個整體的群體意志覺醒,他們不再隻是單純憑借大江天險而懶于加入中國大勢,已經擁有了明确的勇為世道先鋒并主流的意識與目标。
若隻是單憑行台所擁有的動員力,根本不可能做到這一步,反而有竭澤而漁、窮兵黩武之嫌。
譬如漢武盛功,往後兩千年都成為這個民族津津樂道、自豪不已的蓋世武功,可是在當時,卻是令民困物乏,以至于一代武皇都不得不輪台罪己、與民休息。
漢皇開邊可以說是國家或者君王意志的極緻體現,與秦皇一統諸夏并稱武事高峰。
而這種自上而下的意志表達,都有着一個共同特點,那就是無顧底層訴求。
可是這一次江東特别是三吳民衆對行台北伐戰事的支持,則是自下而上的一次意志表達。
事實上這是行台,包括沈哲子本身都不太樂見的一種情況,行台素來求穩,三吳民衆的亢奮熱情,在某種程度上而言就是一種失控。
行台作為一個霸府存在,甚至可以說是未來新朝的政體雛形,除了主要的施政職責之外,還有統籌、磨合與平衡。
其中任何一方勢力過大,都會造成底盤的傾斜與不穩。
而沈哲子作為行台的掌控者,行台既是他的一個工具,也是他的支撐。
唯其所恃,為其所縛,當行台不再具有平衡穩定,而是有了強烈訴求表達時,就會反過來把持他的意志,使他淪為行台意志訴求的執行者。
所以在組建行台的時候,沈哲子也是有意識的平衡與包容,對于三吳人家并無特殊優待,甚至某種程度上還有一定的打壓與疏遠,鮮有吳人擔任重要的決策職位。
因為自從來到這個世界開始,沈哲子就意識到吳人身上有一種非常濃厚的保守自足的情結,包括他的老爹沈充在内,平生大願無非再造東吳、割據江東而已。
這種心理,老實說真的無可厚非,哪怕站在道義層面都無可指摘。
隻要身臨其境,自身能夠感受到中朝對江東人的态度,任何一個江東人都不會對中朝的沉淪感到可惜,隻是遺憾于這些中朝冠帶世家死得不夠幹淨,居然又被他們退到江東來作威作福。
有鑒于此,沈哲子在江東整合各種資源時,對于吳人多是少談道義、多論惠利。
隻憑中朝對江東人的态度,妄論道義隻會是自打自臉。
君視臣為仇寇,臣事君如敵國,言吳人氣量狹小也罷,若說吳人就該毀家纾難、拼死北伐,那真是不怕遭天打雷劈。
沈哲子能夠理解鄉人這種心理,但并不認同。
既然道義不可誇言,索性變成一樁買賣,因是在北上用事之後,一直在注意利益的分配。
同時他又擔心鄉人的這種保守自足心理陡然發作、反過頭來對他形成制約,不敢授予鄉人更多的政治權柄。
甚至因為擔心鄉人們玩什麼黃袍加身、逼其履極的把戲,這幾年都少回江東。
但事實證明,凡事堵不如疏,當某種訴求呼之欲出而又不得正視時,一定會以自己的方式爆發出來。
比如中朝權貴無顧北方胡虜越來越勢大、仍然沉迷于自己内部的争權奪利,結果便被直接掀翻在地。
不過三吳鄉人的這一次爆發,對沈哲子而言還是一樁好事,頂多隻是讓他略感措手不及。
其實這一次鄉人們的意志表達,原因還有一個,那就是他遲遲不肯登基、正式稱制。
類似勸進聲調,早數年前便已經喧嚣塵上,特别是在吳人群體中有着巨大的聲浪,隻是被沈哲子超強的威望與行台的控制才沒有泛濫失控,使得沈哲子還可以從容布置北伐事宜。
取代晉廷、建立屬于自己的帝國,這已經是擺在沈哲子面前的一條必由之路。
但之所以遲遲不邁出這一步,從私心而言,沈哲子覺得一旦稱帝建制,最起碼是意味着對自己階段性的肯定總結,他并不覺得自己眼下有了這樣的資格。
北伐尚未竟功,石氏虜廷仍在,貿然稱帝,名不副實,這隻會讓他降到羯主石虎、成漢李氏那種層次,談不上天下共主。
從公心而言,他作為南國權臣,既然已經僭制登極,如願以償,那麼是不是該要給追從他的人一個交代?
事權該要如何調整,利益該要如何分配,這都不是在短時間能夠拿出定案的事情,而且就算已經有了一個成熟的方案得到各方認可,實施起來必然也需要一定時間的磨合,隻要有磨合,就會有内耗,說不定就會錯過北伐竟功的最佳時機!
如今的他,既不是石虎那種山窮水盡、假借尊号、亟待維穩,又不是驟富乍顯、迫切向世道證明自己的成功,尊位于他而言,不是更進一步的契機,隻是強攬上身的枷鎖。
曆史上冉闵與慕容儁之間的對話,倒是頗值得咂摸。
一個是享恩噬主的奴仆下才,一個是人面獸心的邊遠夷狄,或僭或篡,彼此指摘,可稱笑談。
不過沈哲子這一點用心,鄉人們未必能理解。
舊年江東六郡,已經可以據而稱尊,如今天下奄有過半,更是實至名歸!
甚至對于一些江東老人而言,他們會覺得行台目下過于勢亢,攤子鋪得太大而讓他們江東吳人失去新朝主流的位置,從而掣肘用事。
當然這隻是沈哲子此前的憂慮,所以才不願給予鄉人更多的話語權,甚至拒絕就此談論。
而如今吳中鄉人們卻用事實向他證明了,吳鄉豪勇,不懼天下窺奪,無懼人物用盡,也必求鼎成江東!
如果說此前沈哲子是作為吳人的領袖,帶領吳人群體于世道奮求,那麼這一次鄉人的表現,則着實讓他感受到背靠強大後盾的那一份踏實。
未來的他,無論走到哪一步,三吳鄉親都是他最堅定的支持者!
吳人群體意志的覺醒,并不在于他們已經領悟到諸夏天威勢不可侮的民族大義,而是那種三吳一體、衆志成城的強大信心。
而沈哲子無論是作為吳人的領袖,又或者未來的天下之主,對于手下這樣一股強大的力量,都該給予足夠的正視與正确的引導,而不該提前預設立場、以結果反掐根源,因噎廢食,不敢将吳人這一股勢力發揮到極緻。
以前的他,自诩天下先知,想要統合南北、矢志北伐,而如今的他則是被鄉人上了生動一課。
經久不見,鄉親已非昔日吳下阿蒙!
顧昌倒是不知大将軍心中諸多感想,聽到大将軍不乏自責的語氣,便小心翼翼說道:“江東累代靈秀厚積,才得此世勃然奮起,大将軍人道領袖,非凡脫俗,欲鑄盛功,又豈能待閑。
鄉人大願殷望,隻恨不能人盡偉才、大助王師,但聚小成大、積跬緻遠,願大将軍闊步勇進,後顧無憂!
”
“若是往年,如此大譽我也隻能愧受獨領。
不過顧君今已北上,我倒要與你共勉互勵,不可辱沒辜負。
”
沈哲子聞言後,便指着顧昌大笑起來。
顧昌聽到這話,心情不免更加激動:“大将軍奮進于前,卑職踵行于後,願請軍令自警,年内若不能使魏州安然入治,則頭懸幡下,以正刑威!
”
“哈哈,若真如此,則河北仕用諸人将俱無顔色。
兩年罷,後年今日,我将再赴此境,屆時是賞是刑,可都要不假旁人了。
”
顧昌此番得任波折種種,杜赫早已經如實彙報過來,沈哲子此前敲打算是表示了自己的不悅。
鄉人踴躍是好,但河北整體複治乃是未來行台或者說新朝最重要的國事,還是不可窮作意氣之争,哪怕方向是好的。
鄉人們給顧昌擺出那副助陣架勢,沈哲子還真不好說什麼,說到底還是自家老爹所帶起來的這一股江東炫富歪風實在太過咄咄逼人。
不過鄉人能夠踴躍加入到河北的複治建設中,而不再隻是困守江東囤聚财貨,這也足以令人欣慰。
其實就算沒有顧昌此事,沈哲子也打算将三吳鄉衆大批投用于河北,與之對應的則是河北人家将會大批南遣,以繼續推動維持江南更加偏遠如交廣地域的持續開發。
如降将張坦在卸任魏郡太守之後,沈哲子與之幾番約談,已經基本确定其人将會出任湘州刺史,在河北事了後加入對蜀中成漢的征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