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明媚,郊外人潮如織,幾無立錐之地。
京口到底有多少人?
隻怕沒人能給出一個确切的答案,因為各種緣故,此鄉民衆流動性大,難于上籍管理。
即便取一個最保守的估計,男女丁口七八萬是有的。
沈哲子不是沒有見過大場面,以後世那種人口密度,不要說幾萬人,十幾萬人的集會也都親臨其境見識過幾次。
但即便是如此,他仍被郊外這人山人海的畫面給驚到了。
遠遠觀去,郊外野地空曠,入眼處盡是攢動人影,幾無閑土。
幾條河道将人群整齊的分割開,也不能說整齊,因為河道上同樣漂浮着舟船竹筏之類,上面同樣不乏晃動的人影。
有的竹筏上站立的人太多,河水都已經漫過腳踝,上面人兀自不覺,隻是翹首觀望。
當迎駕大隊緩緩緩緩接近而來,人群便騷動起來,如此龐大的場面,已經很難分辨具體某一個人的動作,沈哲子他們隻能看到那條預留出來供大隊通行的大道随着人群的湧動而漲縮不定。
“天啊!
我是見到了什麼?
京口何時來了這麼多人?
”
就連沈哲子望見規模如此龐大的迎接人群都微微色變,更不要說他身後謝奕、沈雲等人,一個個臉色變幻不定,時紅時白,半是興奮半是緊張,就連那持缰的手臂都顫抖不定,馬背上更是不斷發出裆甲與馬鞍摩擦碰撞的刺耳聲。
被這麼多雙眼睛盯着,頓時讓人心生如芒在背的局促感。
其實早在抵達京口之前,衆人便猜到今次歸來應會享受到熱烈的歡迎,他們不隻卻敵于庭門之外,所完成的功業也太過傳奇,太過奪人眼球。
時人崇尚玄風不假,但其實更多人心内何嘗不渴望一個戰無不勝的英雄出現,帶給他們希望,帶給他們安甯!
所以,如今跟随在沈哲子身後的一衆年輕人們對于今次的回歸也是準備良久,從胯下的鞍馬到所配的弓槍無一不是精挑細選,就連甲衣和兜鍪都擦拭得寒光流轉,閃閃發亮,為的就是在人前盡情誇功。
而隊伍中其他人也都予他們配合,讓出了排頭引隊的資格。
如今的隊伍最前方,以玄甲白馬的沈哲子為首,落後其半個馬身便是那些随他奇襲建康的南北世家子,一個個甲衣森寒,持槍挎弓,騎乘良駒,徐徐而行。
在他們身後便是沈哲子受賜的幾十名班劍甲士,這樣一支小隊,實在是奪人眼球。
然而他們想象力終究還是匮乏,小觑了京口民衆擺出的陣勢之大。
因為沒有見過如此大的陣勢,這些人反而有些怯弱,不敢前行。
早前奉命前來迎接隊伍的褚季野也匆匆行上前,示意沈哲子暫停,皺眉道:“京口鄉人實在太過熱情,如此陣仗,若是群情過分激湧,或生踩踏擁堵之危,驸馬不如棄馬登車前行。
”
沈哲子略加沉吟後便擺了擺手,馬身微側回望衆人,笑語道:“我等激于忠烈,奮勇而進,克賊成功,不負臣節!
鄉人愛我,畢集郊野,忠勇為瞻,何懼之有!
提槍,與我再沖一陣!
”
那些人聽到這話,神情皆是一振,各自将挂在馬鞍上的槍矛持在手中,振臂吼道:“唯将軍命!
”
沈哲子将胯下馬首一撥,待到衆人束陣完畢,振臂一吼,便齊齊往前沖去。
随着戰馬加速起來,眼前之景物如破碎一般飛掠而過,區區十幾息的時間裡便徑直沖入了那人群之中漲縮不定的道路上。
京口民衆畢集于此,隻為觀瞻平叛得勝大軍雄壯軍容,未料到有此異變,眼見着幾十騎甲衣森寒的騎士們飛掠而來,那戰馬四肢雄壯有力的刨擊着地面,脫弦之箭一般奔馳在原野之上,騎士飛縱已過數丈,煙塵才緩緩激起!
區區幾十騎竟營造出千騎席卷平岡的激昂畫面,圍觀者錯愕片刻,那鐵騎已經沖至近前,站在最前方的民衆們駭得面無皿色,已經忍不住驚呼起來,身軀紛紛後仰。
從遠處觀望,這幾十騎恍如飛掠過水面的勁矢,将浩瀚的人群撕開一道裂痕,兩道浪潮波紋各自往左右蔓延開來!
振聾發聩的馬蹄聲讓人驚出一身冷汗,飛騎裹挾的勁風更是刮得人面目生疼,待到回味過來,騎士們早已飛馳而過漸行漸遠,一時間圍觀者心内驚恐、激昂兼具,一口氣在兇腹之内翻騰湧動,最終沖破了喉嚨凝為一句慷慨的喝彩!
“壯哉!
”
“兒郎威武!
”
身在這騷動喧嘩的環境中,馬上飛馳的騎士們心情也覺壯闊,幾乎已經忍不住要引吭長嘯。
勇武無俦,萬衆矚目,世間安有壯烈可比!
在這條道路的重點,是一座高高的土台,土台下方環繞着諸多負責維持秩序的郡兵吏戶。
而在高台上方,則坐着庾怿等一衆行台官員們。
庾怿如今雖然以中書侍郎而掌诏命,但眼下的行台卻非以他為首,最起碼陸晔、王彬等台臣排位都要在他之前。
所以庾怿在土台上的位置并不居中,而是距離中心甚遠的偏左位置。
當人已經沒有了更多索求和資本時,才會在一個虛名位置上斤斤計較。
若是在沈哲子回京口之前,庾怿若是在衆目睽睽之下居于側席,心中肯定倍感失落。
可是現在,因為有了笃定的底氣,便心平氣和的坐在了給自己安排的這個位置上。
看似劣勢的局面,因為沈哲子提議的陪都之事,加上庾怿親自下場與京口各家商讨,輕松得以破局。
到目前為止,庾怿可以說是沒有了什麼遺憾和後顧之憂,既保證了他家在平叛中主持大局的功勳,又得以在戰後輕松抽身,而且還有了一個确定的歸處,可謂兩全。
不過相對于庾怿的輕松心情,土台上其他人心境便要複雜一些。
除了這幾日陡然在行台宣揚起來的将京口拔為陪都之事外,還有今次他們之所以出現在此,個人感想也都不相同。
尤其是位于土台中央的陸晔與王彬,心情更可以說是惡劣。
這些人之所以出現在此,當然其中有一部分是出自自願,但更多人還是因為皇太後诏令不得不列席于此。
皇太後诏令中明明白白寫着,凡行台所治故兩千石以上者,都要列席今次歡迎儀式,這是明明白白在讓台省大員們來為她那賢婿站場,錦上添花!
所以,這些人無論在土台上位置多麼居中,多麼重要,但各自心裡很清楚,今天這一場歡迎儀式焦點隻能有一個,那就是沈哲子。
陸晔座席雖然被衆人拱衛環繞,但心情可謂惡劣。
即便不以家世資曆而論,他都已經年近七十,居然還要頂着大熱的陽光來這裡迎接一個未及弱冠的少年!
在接到诏書的時候,陸晔心内的抑郁可想而知,當即便表示了拒絕。
可是皇太後那裡很快便有了回應,隻是一些客套說辭,言道什麼希望陸晔以國事為重,理應和衷共濟,勿因年邁而相辭。
雖然诏書中沒有再逼他出城迎接,但話外之音,分明是暗指他老朽而不堪用。
若是換一個時間,換一個形勢,陸晔說不定真要憤而請辭,豈肯受此婦人指摘!
可是現在,朝局将有變化,吳人多有幸起,若他在這時節退下來,那他家很可能就此消沉下去。
所以,盡管心中有諸多委屈,陸晔還是隻能忍耐下來,頂着太陽在土台上苦苦等候。
如果說陸晔這裡隻是因為面子上難堪而郁郁寡歡,那麼王彬就可謂是心情惡劣到了極點。
原本他所依賴的王舒,因為江州刺史的位置而與庾怿達成和解,甚至反過頭将他軟禁起來。
雖然沒有徹底撕破臉,并不禁止他的出入活動,但無論他去到哪裡,王允之等人都會貼身随行,讓他沒有一點私密空間!
王彬今天是真的不想來看沈哲子出風頭,但他又實在不死心,想要借這個機會看一看事情究竟還有沒有轉機。
然而所見諸多人家都與庾怿眉目傳情,暗通款曲,更讓王彬感到一陣陣的心寒。
比較讓王彬感到欣慰的是,郗鑒以外鎮之名為由,拒絕今次出席迎接沈哲子,這讓他感到一絲希望所在。
若是郗鑒能夠态度強硬的争取一下,他未必就完全沒有了機會。
正當台上衆人心思各異時,遠處傳來民衆們驚天的喝彩叫好聲,不用問肯定是主角登場了。
可是民衆那歡騰激昂的聲音傳至耳際,卻讓台上不少人黯然失魂。
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台上衆人還未完全反應過來,隻見視野中大量民衆往後退避,很快視野就變得開闊起來,旋即那幾十雄騎便躍入視野當中。
衆人眼睜睜看着這些騎士們飛馳而來,那一往無前的氣勢讓人動容,沒有絲毫停頓的意思,雄壯的馬蹄聲不隻敲擊着耳膜,更敲擊在台上每一個人心弦之上!
一直沖至土台近前不足三丈之地,就連環繞在土台周圍的郡兵們都倉皇退避,而台上有幾人更是被吓得面無皿色,沈哲子這才陡然勒馬而立。
随着他停頓下來,那急促的馬蹄聲驟然一斂,每一匹駿馬上都乘坐着一具朝氣蓬勃的身軀,那湛湛有神的兩眼望向土台,少了一絲敬畏,透出一股鋒利的銳芒!
在土台前凝立片刻,耳邊是連綿不絕、聲震于野的喝彩,視線将土台上衆人神态各異的臉色盡收眼底,沈哲子緩緩翻身下馬。
繼而其身後便響起整齊如一的下馬頓足聲,一衆人緊随沈哲子步調緩緩走向土台。
眼見沈哲子等人靠近土台,局中的陸晔等人心内雖然還有幾分不自在,但也不得不欠身而起。
然而沈哲子卻驟然轉身繞過中央,行到了面對庾怿的位置上,這才緩緩俯身以軍禮道:“末将奉命還都勤王,将士用命,平滅賊虜,幸不辱命,晉祚永安!
”
“沈郎威武!
”
在一片響徹雲霄的歡呼聲中,庾怿笑得後槽牙若隐若現,自台上匆匆行下,親自将沈哲子攙扶起來。
身在這樣的環境中,衆人自然也不可能安坐台上,無論心中喜怒如何,都不得不笑臉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