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老爹在建康城所享受的禮遇和封賞之厚,沈哲子倒并不意外。
對于自己撿破爛似的獲得的那個鄉侯爵位,新鮮過後便也不怎麼放在心上。
時下所謂的食邑,指在某地劃出一定的戶丁,将其身上所征賦稅扣除一定比例發給爵位擁有者,比例通常為三分之一左右或者更少。
時下立戶之丁稅大約在兩石至五石之間,畝稅五十鬥至八十鬥之間,絹布之類按照各地生産力也有參差,雜調另計。
這麼算起來,沈哲子這個武康鄉侯年俸在兩千石左右,絹則千匹上下。
看起來應該不少,相當于郡守一級的俸祿,但實際上各地輸往朝廷的賦稅都時有虧空,食邑所在封爵者更是很難足額領到這些财貨。
像陶侃這種重權在握者,都要專程派兒子去盯緊封國内的稅收事宜。
如果在朝廷中或者地方上另有任職,還有别的方法可以補足俸祿缺口,但除了爵位并無職事在身的,也實在不必太當真,隻是一個榮譽稱号而已。
像沈哲子這個食邑本土的鄉侯,武康縣署頂多默許其再多納一部分蔭戶,太計較的話反而傷了鄉土和氣。
當然,這個榮譽稱号也不是誰想要就能要到而已。
隻是,備選帝婿?
聽到這個消息,沈哲子下意識反應就是皇帝将要不行了,否則他的長女司馬興男不過年方十歲,比自己還要小一歲,怎麼可能這麼着急選驸馬。
沈哲子雖然隔牆撩過那位小公主,但也并不如何上心,大概還是預知曆史的慣性使然,并不覺得自己有尚公主的可能。
因此眼下聽聞自己被列名備選帝婿,心裡頗感詫異,可是在看到那備選名單之後,心情卻有些不能淡定。
所謂備選帝婿而非直選,乃是由宗正等負責皇家宗室事務的官員,挑選出幾個家世、年紀、才名等都符合的人選,然後再在其中進行選取。
這個選取的過程中,皇帝、皇後、宗親、外戚都頗有話語權,說到底還是利益的權衡。
今次備選帝婿的人家,包括沈家在内共有八家,四個僑門,四個南士,可以清晰的看出皇帝想要平衡南北士人的意圖。
四個僑門之中,有琅琊王氏、泰山羊氏、颍川荀氏、高平郗氏。
四個南士則是,丹陽張氏、丹陽紀氏、吳郡張氏以及吳興沈氏。
沈哲子首先詫異于沒能在其中看到谯國桓溫,不過思忖片刻後便也釋然。
谯國桓氏中朝并無顯名,眼下唯一可稱道的隻有一個桓彜官居宣城内史,勉強算是兩千石的大員,而且尚沒有那種死戰為國的壯烈氣節。
眼下皇帝親自選婿,這種家世便有些勉強,自然難以入選。
接着在其中看到丹陽紀氏入選者居然是紀友,沈哲子略一錯愕,很快就明白過來。
紀友眼下正在斬衰服喪期,朝野皆知,怎麼可能入選帝婿?
所以這家夥就是拎進來湊數的!
各家出色子弟,或許早有婚約意向,或者不願尚公主。
宗正之所以選出紀友這樣一個明顯不可能入選的人來,就是為皇家遮羞,其他幾家如果不想娶公主,及早退出來,這樣才能顯得不是很突兀,保存彼此顔面。
由是沈哲子想到,自己莫非也是因為這個原因而被選中湊數?
他剛剛心裡還在笑話紀友好好一個高富帥因情受傷,活成一個備胎模樣,沒想到轉頭自己就被強行備胎!
皇帝如今尚在世,驸馬出自誰家,他的話語權最為重要,察其所為,其本身并非一個專注務虛的帝王。
這份名單中,泰山羊氏、颍川荀氏、吳郡張氏皆為清望高門,眼下勢位卻不顯重,對時局影響不大,因此入選可能極低。
丹陽紀氏的紀友居喪服孝,湊數而已。
吳興沈氏近來雖然頗有振奮之态,但在這樣一群高門中,說起清望簡直羞于啟齒,跟個矬子沒什麼區别,自己希望自然也渺茫得很。
如此看來,八家入選,其中希望比較大的也就隻有琅琊王氏、高平郗氏以及丹陽張氏了。
琅琊王氏如今國朝第一高門,冠絕南北,單單這個名号,其他各家已經先輸一半。
雖然此前與皇家有些不愉快,但政治人物又哪有什麼純粹的好惡,皇帝臨死之際想要穩定時局,與王氏修複關系,有此選擇再正常不過。
而琅琊王氏近來聲勢衰竭,在這節點如果能出一個帝婿,對于其家也能解燃眉之急。
彼此媾和,再正常不過。
至于高平郗氏,如今郗鑒是皇帝用來聯絡制衡流民兵最大王牌,日後更要坐鎮京口重鎮,彼此加深一下情誼,對皇室安危更有保障,對于南渡稍晚的高平郗氏立穩江南也有極大好處!
而丹陽張氏,身為吳中高門,能夠滿足皇帝平衡南北的需求,其家在丹陽經營日久,對于穩定京畿形勢也極有作用。
雖然不如前兩者入選對時局的影響大,但相對于其他幾家,希望則要大上許多。
能不能娶公主,沈哲子本來不怎麼在意。
可是眼見自己這麼明顯的被拉進去陪跑,還要認真思考哪一家被選中的可能大,這讓他有些無法接受,感覺被侮辱一樣。
錢鳳拿着那份名單沉吟良久,突然笑道:“恭喜小郎君,未及弱冠,已得帝胄厚遇。
”
“叔父莫要取笑我了,單看入選這幾家,我家怎有可能得選?
明知必将黜落,我又何必急往建康去受一場冷眼。
”
沈哲子沒好氣的擺擺手,已經将此事歸為一場暗算奚落,這麼淺顯的事情,老爹怎麼看不出來,直接推辭了就是,還鄭重其事吩咐自己去建康做什麼?
錢鳳聽到沈哲子這話,倒是一愣,又盯着名單看了片刻,才指着沈哲子笑道:“小郎君靜氣卓然,如此大喜尚能鎮定,實在是常人難及。
不過你之思量止于權謀,閱曆不及,終究有缺。
須知當今陛下非隻人君,亦為人父。
若以人倫親厚而論,所列七家皆非善處,唯獨小郎君隻怕早已是君心欽定!
”
聽到錢鳳的話,沈哲子略感錯愕,再拿起那名單看起來。
他剛才的推斷确實隻考慮到時下的政局變動,卻沒有深想皇帝為人父者心内真實的想法,實在是他兩世為人也沒這種感受和體驗,因而直接将這因素忽略了。
錢鳳湊過來說道:“王氏高門,族人衆多,門内傾軋頻頻,豈是小娘子善歸之所。
高平郗氏新來未穩,家業尚未立足,尚要受披荊斬棘之苦……”
聽錢鳳由一個父親的角度去解讀這份名單,沈哲子赫然發現,自家确實是最适合公主的人家。
雖然清望不高,勢位卻極隆,家境豪富,位處吳中安詳之地,除非鼎覆之災禍,否則不可能遭受兵災。
換言之,他家隻要不做亂,吳中可保絕少兵災。
若從這一點考慮,倒能解釋皇帝對老爹和自己超出規格的封賞,不希望公主夫家門第過于寒酸。
但是一個有重整山河抱負的帝王,垂死之際後事安排隻考慮兒女情長,這可能嗎?
而且,若果真如此的話,為何要挑出八家備選,直接選擇自家不是更好?
莫非皇帝所面對之形勢,時下已經窘迫到連兒女親事的話語權都已經不能一言決之?
沈哲子久不至建康,加之如今曆史已經大大變樣,對于苑中情形如何,實在猜度不到,因此一時間倒有些迷惘。
錢鳳見沈哲子沉默不語,又說道:“時下之重點,不在于小郎君與我的猜度是否正确,而是郎君願不願意選為帝婿?
若是郎君有意,即便隻有萬一機會,也當盡力博取一次!
”
一言驚醒夢中人!
聽到錢鳳的話,沈哲子蓦地醒悟過來,是啊,但凡要做成什麼事情,唯有進取,豈能坐觀!
現在要考慮的問題是,他該不該娶公主?
如果該娶,哪怕用強,也一定要娶回來!
對于那位興男小公主,沈哲子隻聞其聲,不見其人。
若出于感情方面的考量,無憑無據,過于牽強。
那麼就隻能從利益方面去考慮了。
皇帝命不久矣,接着幼帝履極,太後臨朝聽政,庾氏外戚一家獨大,兄弟相繼把持内外數十年。
沈家與庾家本有呼應,原本可以不必擔心。
但沈哲子心知庾亮日後會是怎樣的剛愎自用,還有曆陽蘇峻這個随時可能爆發的大隐患,若在政治上隻和庾氏一家往來,沈家日後實難避免動蕩。
雖然庾怿跟老爹關系不錯,自己這裡也有把持庾條的手段,但政治上的取舍實在很難以人情為轉移。
庾家另外那三兄弟一個一個都是狠角色,眼下的融洽實在很難維持太久。
皇帝駕崩後,興男長公主本身就意味着一筆寶貴的政治資本。
自家得此資助,夯實吳中鄉土基礎後,未必不能越過庾家,提前跳上台去參與時局的博弈!
至于隐患,沈哲子也考慮的很清楚。
第一或許會讓僑門整體意識到南士崛起的威脅,第二或許會因此觸怒庾亮,令其有勢大難制的隐憂。
但這些都不算什麼,皇帝如今這種針對時局的安排,無論哪一方想全力發難,都會顧忌重重,會被各方圍攻!
即便沒有娶公主之事,日後與執政僑門之間,也很難和睦相處。
至于以後會否夫綱難振,眼下還不在他考慮範圍之内。
閨中之樂,豈獨畫眉?
若娶一個太過恭順的,一味的相敬如賓,這樣的生活未免寡淡得多。
心中權衡良久,沈哲子漸漸有了決定:“公主,我勢在必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