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翼前來壽春,自然由沈哲子親自出面接待。
這倒不是因為庾翼目下的權位,一則身負台命,二則又算是一個長輩,況且兩家眼下又是戰略上的高度合作。
所以盡管沈哲子知道庾翼此行頗有來者不善的意味,但也并不如像是對待淮南王那樣冷淡,遠出幾十裡外相迎,算是給了庾翼不小的面子。
庾翼久鎮曆陽,早已經過了而立之年,不同于大兄庾亮在世時因為避嫌要多受冷待,如今的庾翼久經曆事,也是氣度俨然,已經成了庾氏目下除了庾怿之外最重要的方面之才。
而且相對于庾怿坐鎮分陝的勉強姿态,庾翼身在曆陽卻是遊刃有餘,才幹彰顯,時流甚至議論其人還要勝過二兄庾怿,甚至就連故去的兄長庾亮在軍事上的才能都要略遜庾翼。
所以相對于庾怿在荊州任上不受時人敬重,以及沈哲子太過耀眼而受到台城的提防排斥,如今外鎮各将領中,反而是庾翼與台城關系最為融洽。
因此如今的庾翼已經不再隻是獨守于曆陽,就連大江對岸的宣城,也在今年年初的時候劃入庾翼治下。
眼下的庾翼坐鎮于曆陽,同時控防對岸的姑孰,建康西面門戶,盡在其人掌握之中。
如果不是沈哲子快速崛起于淮南,并且在中原創建殊功,可以說庾翼才是當下時局中最年輕、時譽最高的外鎮将領。
彼此會面之後,自然又是一番寒暄,言及淮南軍今年壯功,庾翼那種羨慕之色也是溢于言表。
他本就心懷壯志,渴望建功,坐鎮曆陽之後也是借着這一西面門戶重地而用心整軍,曆陽如今在他的治理下,無論軍政都已經遠勝庾怿時期。
但是這些功績,對庾翼來說卻遠遠不夠。
最重要的一點,是無論時流如何褒揚,庾翼終究欠缺了實實在在的功績打底,曆陽軍備修整再好都比不上江北三鎮的重要性,而地方的繁華也多被人議論主要還是依靠沈哲子早年營修建康和如今淮南開市的鋪墊和帶契。
所以從真正普及江東的聲譽而論,庾翼仍被視作第二流的人才,不入一等之列。
講到這一點,庾翼心内也是頗有尴尬,他當然覺得自己是不止于此,隻是欠缺了一個完全發揮出才能的機會。
像是坐鎮曆陽這一安排,他本身就是庾氏執掌兵權的一個補充,曆陽周邊也無什麼敵蹤,很難有什麼作為,即便軍備再怎麼好,都隻是給荊州儲用而已。
而曆陽防控京畿的重要性,又令他不能輕易離任,真正加入到荊州去。
至于淮南今次的北伐戰事,雖然年初皇帝大婚時,沈哲子在都中也與他有過溝通,但他思忖再三,還是沒有加入進來。
因為在名位待遇上,實在是太過尴尬。
庾翼本身就是一個長輩,當然這并不妨礙他在沈哲子麾下受用建功。
但是庾翼不同于二兄、三兄對沈氏完全的信賴,在他看來,就算是彼此緊密合作,庾氏也該保有一定的獨立性。
眼下庾家在中樞幾乎全無聲音可發出,有什麼重大的決議計劃甚至還要依靠沈家才能發聲。
這是非常不利的,而且也浪費了庾家天然的優勢,沈家本就借重于庾氏才被時流逐漸接納,結果如今反而後來居上。
所以庾翼在權衡良久之後,還是放棄了追逐個人功業的機會,選擇安心待在曆陽,以此保證自家對台城的直接影響力。
但在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他也沒有想到今年的戰事居然打得如此壯闊且振奮人心。
雖然他本人今年在權位上也獲得了極大的進步提升,但是跟俨然已經被譽為晉祚救星的沈哲子相比,則實在是黯然失色,不值一提。
甚至他目下所任西中郎将,都是沈哲子替換下來。
所以在見到沈哲子的時候,庾翼心情也是頗不淡定,若說沒有羨慕嫉妒那是假的。
如果沒有沈哲子在淮南的話,淮南這一番事業應該是他的,哪怕未必能做的如沈哲子這麼好,最起碼也強過他目下這種尴尬處境。
眼下雖然已經是深冬,但壽春周邊仍是一片忙碌景象,大量物貨的集結運輸,繁榮姿态完全不遜于曆陽這個大江近岸重鎮甚至還有過之。
所不同的是,沈哲子除了眼下的壽春之外,仍有淮北廣袤的中原大地,以及新進創建殊功的十數萬大軍。
而他除了曆陽之外,已經再無所有,就算轄區增加了宣城一地,但也隻是些許象征意義,根本不可能有什麼實質性的規劃創建。
最折磨人、令人心意難平的并不是遙不可及,而是失之交臂。
眼見壽春繁華種種,以及沈哲子在鎮中那說一不二的獨斷威望,庾翼心内便越發的失衡,甚至沒有心情欣賞鎮中種種,對于沈哲子沿途一些介紹也隻是随口回應。
庾翼那種态度,沈哲子自然能有體會,不過相對于整個大局籌劃,他也實在沒有必要照顧庾翼心情如何。
除了庾翼之外,沈哲子比較關注的是庾翼随員中一個中年人劉綏。
劉綏高平人士,年輕時時譽也不淺,姿容俊美,甚至被稱作灼然玉舉、千裡挑一,如果不是因為門第不高,未必就會弱于衛玠、杜乂這樣名著一時的美男子。
盡管如今年紀已經不小,容貌仍然不凡,與年紀要遠小于他的庾翼并行,仍然無有遜色,簡直就像是同齡人。
當然沈哲子關注其人也不是因為什麼相貌,他本身便是卓然玉質,對此反而不甚在意。
之所以對其人感到好奇,還是因為這個劉綏便是庾翼的丈人。
魏晉時期雖然極重門第,但是個人素質如果極高的話,未必不能繞過這一局限。
比如早年的颍川庾氏,雖然也是中州舊族,但較之琅琊王氏還是差了許多,但是庾亮卻能因為顔值、氣度加上與皇室的姻親關系,憑一己之力壓過琅琊王氏。
這劉綏也是靠臉吃飯的人,其家并非顯宗,甚至可以說是寒門,數代之中唯一知名者便是他的伯父劉寶,曾經擔任過安北大将軍,又治漢書而得名,可謂文武兼備。
可惜這個劉寶後來流落于北為石勒所執,最終死在了北方。
高平劉氏并無家祚可誇,但劉綏長得實在是漂亮,甚至得以打破門第限制而娶陳留阮氏女為妻。
這在當下而言,也實在算是一個異數,甚至就連沈哲子都要道一聲佩服。
他能娶公主是一方面,但若說要與陳留阮氏結親,人家根本都不會搭理他,檔次實在不夠。
不過陳留阮氏這一家人作風都太古怪,簡直就是與整個世道有仇,劉綏雖然結此清高門第,但對個人前途和家業實在無甚幫助,甚至需要學為武用,到如今也隻在庾翼這個婿子門下任事,可見混得實在不好。
沈哲子關注這個劉綏也隻是感慨,身為一個男人,無論本身才能高低,結親如何很大程度上也實在能夠影響人的前途如何。
比如眼下的自己,比如曆史上的桓溫。
很明顯,庾翼這個丈人門戶實在不能給他提供什麼助力,像是早年就被大兄庾亮壓制的很嚴重。
沈哲子年方弱冠,已經成了晉祚屈指可數的大将重臣,而庾翼在他這個年紀時甚至還隻是一介白身。
雖然這也與庾亮性格有關,但不可否認,高平劉氏根本不入庾亮法眼,也不必關心其家感想如何。
像是沈家的沈牧,早年在都中被發配去看工地,結果惹得其丈人門戶的賀隰發聲表示不滿。
而沈雲和庾曼之,姑且不論個人才力、勳功如何,眼下能夠在鎮中一衆年輕将領中搶先獨當一面,沈哲子在任用的時候很大程度上也是照顧其丈人門戶的顔面。
庾翼這個丈人門戶,所連累的不隻是他自己。
後來其子庾方之未能繼承荊州刺史位置,被桓溫輕易廢黜諸庾,掃除庾氏兄弟相繼在荊州經營多年的影響力,與當時庾氏諸子并無太強外援有關。
像是庾冰的兒子除了一個與桓氏聯姻的庾友之外,其他的幾乎被殺個幹幹淨淨。
當然這種情況,落在眼下世族執政的世道表現最明顯。
但其實哪怕到後世,一個男人擇偶如何仍能極大程度影響人生。
資源和機會的共享還在其次,所謂家有賢妻,夫無橫禍,在什麼時候都是一個至理。
就這麼一路遐想着,沈哲子陪着庾翼等人一路抵達壽春城内都督府。
他肯親自出迎也算表達了對庾翼的重視,倒也無需所有掾屬停下公務全來作陪,因此眼下席中隻有紀友并庾彬相陪。
庾翼一副心事重重狀,待到閑人退避,彼此落座之後,便長歎一聲道:“維周你今次所為,實在是失于輕率啊。
此中緣由,無非區區三十萬斛糧貨而已,但你突然揮兵内向,卻令内外震驚,就連我也不知所措。
”
沈哲子聞言後便冷笑道:“小舅此論,恕我不能認同。
北事壯進,十數萬将士戮力用命,邊事諸用告急,糧貨更是重中之重,豈是‘區區’二字能有論盡!
若是因此累及邊功化作泡影,就連我都要自慚不安,無顔再見江東父老。
誰若阻此急用,便是生死大仇,此中絕無妥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