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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0296兵臨城下

漢祚高門 衣冠正倫 3653 2024-03-06 00:56

  接下來的兩天,沈哲子真正見識到什麼叫做雞飛狗跳。

  宣陽門前簡直成了菜市場,各公府掾屬行入行出,幾乎一刻鐘内就會有十數份诏令發放出來,傳往城中各方。
諸多宿衛軍卒行入行入,如熱鍋上的螞蟻在主将的帶領下繞着台城打轉,根本不知道自己該被派往何處。

  更有甚者,各家親眷族人拉着牛車行李等在台城外,隻等在台城為官的家人出來,即刻便要登船逃亡。

  視野所及,到處充斥着人語喧嘩聲、呵斥聲、叫嚷聲乃至于婦人的尖叫嚎哭聲。
如此紛亂場面,根本沒有人上前去維持秩序。

  沈哲子實在有點看不過去,剛打算派人上前将堵在宣陽門前的各家家眷驅趕開。
不過沒等到他家家人動手,南面馳道上數百名陣列尚算嚴整的宿衛疾馳而來,将這些人盡數沖開。

  這些宿衛簇擁着的乃是早前被派往慈湖駐軍的鐘雅與趙胤,曆陽于橫江而渡,涉過牛渚,已經自陵口挺向京畿,這些布置反而落在了其軍背後。
鐘雅等人又緊急追趕,在陵口惡戰一場,卻不敵而退,旋即又收到诏書緊急撤回京畿布防。

  鐘雅左腿被弩箭擦傷,行過宣陽門時看到沈哲子站在那裡,神色便微微一愣,讓人将沈哲子喚到車前來低吼道:“維周怎麼還在此地,宜速離!

  說完後,他便下了車登上步辇,也來不及再多說什麼,匆匆行入台城中去接受诏令。

  對于鐘雅的訓斥,沈哲子不免有些感動,但由此也聽出外間局勢實在已經糜爛到了極點,就連這奮鬥在第一線的大臣都已經對守住建康沒有了什麼信心。

  過不多久,一衆甲士們簇擁尚書令卞壸并先前進入的鐘雅、趙胤等人又匆匆離開台城,沿着馳道出城去。

  不旋踵,後軍将軍周谟率領一部宿衛自台城左面疾馳而出,将堵在宣陽門外的一衆台臣家眷盡數驅趕開,繼而又是一片哀嚎哭罵。
有一些貴人家女眷自惶急而退的車駕上跌落出來,趴伏在地上露出白馥肌膚,被行過的宿衛軍卒順手摸上一把,頓時爆發出一連串尖利的嚎叫。
一衆家奴沖上來,但面對那些刀劍齊備的宿衛軍卒,亦是不敢聲張。

  午後,杜赫神色凝重疾行進宣陽門職所,低聲對沈哲子講述城外最新形勢:“逆軍已過陵口,台中增兵郭默三千,卞公持節出城,節制諸軍将與逆軍交戰。
此戰若失利,京畿危矣!

  聽到這時候中書仍在專注于京畿東北防線,沈哲子實在忍耐不住,開口道:“難道就無人勸告中書布防蔣陵?

  杜赫歎息一聲道:“司徒府陶司馬已有谏言,應防逆軍避開石頭城,繞城而攻,隻是已被中書駁回。

  沈哲子聽到這話,又是無語,如此緊要關頭,中書倒仍是分得很清。
建康城周邊,誠然石頭城是排在第一的軍事衛城,但是蔣陵覆舟山的重要性也并不遜色多少。

  蔣陵便是東吳皇陵所在的鐘山,因避孫權祖諱而改名蔣山。
覆舟山乃是蔣山最接近京畿的一座山峰,近到什麼程度?
覆舟山山腳便緊挨着台城,沖下山去就是北苑太子西池!

  如今都中幾萬宿衛,早前慈湖等地已經分兵近萬,後将軍郭默如今統率六千餘守在城北武平陵左近,能夠動用的兵力已經稍顯窘迫。

  若要再在蔣陵布防,勢必要将琅琊郡王舒軍北調,如此一來,不啻于将一半城防重任分割給王氏。
然而王舒軍乃是中書所準備的第二序列,他大概不是認為曆陽不可能繞城,而是對于過早動用後備力量還有遲疑。

  談完京畿形勢,杜赫又說道:“晉陵、吳郡俱有出兵,昨日已被中書斥退。
徐州以劉矩增兵王撫軍三千,中書已經诏許。

  王撫軍便是王舒,早先已經掌兵數千,如今再得郗鑒增兵,如今怕是已經有近萬軍隊。
本來已經是京畿左近極為重要的護城力量,但不得中書調令,加之王舒本人心思也堪咂摸,始終遊離在京畿之外,關鍵時刻根本指望不上。

  跟沈哲子說完這些之後,杜赫便又匆匆返回了台城,如今中書已經狂躁,若發現他擅離職守,少不了要承受一番咆哮怒火。

  雖然已經對守城不抱任何希望,但聽杜赫講到這些最新的情況,沈哲子仍是不乏苦惱。
城中的布置他沒有什麼可擔心的,即便還有疏漏,如今已經事到臨頭,也隻能硬着頭皮上。
不過城外王舒軍力激增,他不得不考慮王舒有沒有東向曲阿、句容的可能。

  略一沉吟後,沈哲子還是飛快寫了一信,交待幾名龍溪卒出城快馬前往曲阿示警一聲。
王舒突然得到增兵,曲阿方面不至于遲鈍到沒有防備,但若不通知一聲,沈哲子心裡總不踏實。

  這也是大事将近的患得患失,每臨大事有靜氣,這樣的涵養氣度暫時他還是達不到。
畢竟未來這兩天将要發生的事情,将是過往這些年諸多努力的一個集中爆發,若不能達到最理想效果,于他而言是分外可惜。

  入夜後,沈哲子仍然留在了宣陽門内職所,如今他家諸多家人已經遣散出城,公主也已經入苑,回家後也是空空庭院。
冷清得很。

  三更已過,台城中仍是燈火通明,諸多宿衛在各官署外遊走巡邏。
沈哲子正在職所内閉目養神,忽然聽到外間有低語呼喚聲,他率領幾名随員出門一看,便見到有幾人畏畏縮縮站在宮牆陰影下,乃是曾有過幾面交情的各家在台中為官者,南北俱有。

  “維周還未歇息那真是太好了。
早先家人傳信着我等速速歸家,處理緊急事務,日間無暇分身,眼下維周能否行個方便?

  聽到這幾人的話,沈哲子心内便是一哂,處理緊急事務?
不就是越城而逃罷了。
不過這時候,他也實在沒有必要在謹守什麼禁令,這些人即便是不逃,留在台城也沒什麼用,隻是讓人心更加敗壞而已。

  略一沉吟後,沈哲子便讓人打開正門旁的小門,讓這些人趕緊滾出去。
一衆人又是千恩萬謝,而後又有人勸道:“如今都中形勢已成累卵,維周再逗留于此委實不智,不如與我等一同去罷?
沿途也好有所關照。

  沈哲子聽到這話眉頭便不禁一挑,這些王八蛋自己跑就罷了,居然還想鼓動自己這個恪盡職守的守門官一起跑路,那就有點過分了!
他隻要不瞪眼往上沖,哪怕蘇峻大軍攻到宣陽門外,也隻會派兵把他保護起來,不敢随便施加戕害。
這些人鼓動自己跑路,不過是想借助自家武裝來給他們增加一點安全感。

  雖然心中已是不爽,嘴上還是婉言謝絕這些所謂好心,不過沈哲子心裡已經把這些人都記下來,如此沒有節操,以後實在不能大用。

  剛剛返回去沒有多久,又有人來敲門,沈哲子是徹底惱了,就算叛軍已經兵臨城下,他媽的還讓不讓人睡覺!

  他索性吩咐人将緊閉的大門直接打開,讓劉長等人去應付那些問詢趕來的宿衛。
現在大門都開了,他倒要看看有多少不要臉的台臣還堂而皇之往台城外跑。

  燈火通明的宣陽門四門大開,沈哲子端坐在正門口,看到遠處陰影中還在有人往此處疾行。
隻是見到這一幕,大概那些人也沒有想到,旋即便停住了腳步,似在猶豫,過了片刻有人讪讪退後,有人則轉行向别的方向。

  就這樣,一直到了後半夜,沈哲子才終于得了清淨,返回職所去小憩片刻。
隻是天還蒙蒙亮的時候,沈哲子便被外面的叫嚷聲給吵醒了,行出門去,便看到宣陽門左近已經亂成了一鍋粥,不斷有人往城外湧出。
而在不遠的後方,中書庾亮臉色鐵青的站在那裡,身邊雖有一衆宿衛拱衛着,但卻并不發聲阻止這些逃人。

  站在職所外傾聽片刻,沈哲子才總算明白如此紛亂的緣由,昨夜蘇峻部漏夜行軍經由城南小丹陽繞城而過,如今已經占領了蔣陵覆舟山!
換言之,如今的京畿有一半已經毫無遮攔的暴露在逆軍刀鋒之下,而且還是最為重要的台城內苑!

  被逆軍掌握如此大的戰略優勢,可以說是中書策略的徹底失敗,難怪庾亮眼看着如此多的台臣四逃都不阻止,實在是已經沒了底氣。

  沈哲子這會兒卻生不出什麼幸災樂禍的念頭,也懶得在這個時候湊上去觸黴頭,轉身又返回了職所中。

  庾亮站在那裡眼望着台臣們往外湧去,心中已無多少憤慨,更多的則是苦澀,當他視線掃過沈哲子背影時,眸中泛過一絲詫異,繼而便不乏陰冷,擺擺手喚來一名家人耳語一番,旋即便又返回了台城。
盡管局勢已經大崩,但旁人能亂他卻不能亂,竭盡全力,最後一搏!

  當台臣奔逃的高潮告一段落,宣陽門複又歸于冷清,突然有一隊宿衛沖入職所中,将沈哲子圍在了當中:“逆軍兵臨蔣山,京畿危急,請沈郎移步中書身畔,以便居近守衛。

  沈哲子聽到這話,臉色頓時一變,登時明白了中書将自己安排在宣陽門的深意。
除了居近監管以外,關鍵時刻也好帶上自己跑路。
而這更深層的意思,大概還是自己固守都中的行為引起了中書的懷疑,大概以為自家與曆陽有什麼勾連!

  隻是眼下沈哲子對中書已經沒有多少忌憚,如今京畿中真正能掌握的力量,中書未必會強于自己。
所以他緩緩起身将劍提在手中,剛待要開口,先前說話那宿衛将領又開口道:“卑下梁勇,奉中書命守衛沈郎安危。

  聽到這話,沈哲子眸子閃了閃,不乏疑窦的望向對方,而對方亦微不可查的颔首以作回應。
他略一沉吟後,才喚過劉長來,低聲耳語片刻,然後才行出了職所,在這一衆宿衛包圍中行進了台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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