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陽時節,沈哲子終于得到一個長假。
他入台這兩個多月來,除了最開始幾天還算輕松以外,接下來每天都要面對大量的卷宗典籍,甚至就連旬月例行的休沐,都要留在台内加班,才能勉強完成王導所交代下來的任務。
如果台内要評什麼勞模,沈哲子覺得他和他的東曹屬官們,實在是當之無愧!
台内自然沒有那麼多的公務要忙碌,許多台臣每天都是無所事事。
沈哲子的東曹之所以獲得這樣超規格的待遇,自然還是因為他将太保這個主官擠兌得太狠了。
王導沒有直接将他趕出公府,已經算是很有涵養,公務上有所施壓,那也都是沈哲子自找的。
對此,沈哲子倒也沒有多少怨言,反而要感謝王導給予這麼多的機會,讓他對整個台城的權力運作了解的更加透徹,不獨隻限于典選吏任。
即便是現在直接出掌大郡,積累夠了,心裡也不會犯怵。
當然也是因為沈哲子大小都是一個領導,就算繁忙的公務壓身,也有一衆屬員分勞,倒不需要他自己兢兢業業,事必躬親。
隻是如此一來苦了東曹那些屬官,一個個熬得眼眶發黑,皿絲密布,好像厲鬼一樣。
不要說原本的休沐假期被完全占用,哪怕是家裡有什麼私事瑣事,也都無暇旁顧。
就連今次重陽假期,都還要在官署裡加班。
所以眼看着沈哲子這個主犯樂呵呵收拾東西準備回家過節,這些人也都是怨念深重,眼神裡充滿了幽怨。
這些幽怨的目光承受久了,沈哲子也是虱子多了不怕咬,尋常視之。
怪隻怪這些家夥沒混到主官位置,家裡又沒有一個好老婆。
沈哲子這個假期也是得來不易,興男公主屢屢去皇太後那裡抱怨,皇太後又轉告王導,王導這才不好意思,總算給沈哲子放了一個大假。
當然要讓人賣命工作,後勤自然要保障好。
東曹的夥食标準乃是整個台城最高,福利也都是一等一的優越。
像是今次重陽節,哪怕尋常文吏,都得到萬餘錢标準的節慶犒賞。
當然要維持這樣的福利标準,都需要沈哲子自掏腰包。
做了官非但領不到俸祿,居然還要自己往台内送錢,沈哲子大概也是獨一份了。
臨行前,沈哲子又叮囑曹屬張鑒一定要維持好屬吏們的衣食起居,然後才離開了台城。
沿途也遇到許多一身輕松,準備回家過節的台臣,沒有走出多遠,請柬已經收了滿懷。
繁忙的工作所帶來的直接好處便是事權的擴張,近來台内由東曹經手處理的兩千石任命,便有十餘起之多,所以沈哲子如今在台内,也是一個不大不小的風雲人物。
剛行出宣陽門,在那些各家迎接的車駕中,沈哲子一眼便看到了公主那駕奢華氣派的四望車,心内不禁一暖。
待疾行過去,卻發現王胡之正垂首立在車前,神态拘謹又充滿了不自在。
他心内正好奇之際,旁邊已經蹿出了堂弟沈雲。
沈雲一把拉住了他,笑嘻嘻道:“阿兄且慢上前,嫂子正在為你出氣呢!
”
沈哲子還沒反應過來,繼而便又看到王家另一個子弟王興之也被人引到了公主車駕前,一如王胡之那姿态,垂首聽訓。
今天正是台内放大假的時候,往來之人諸多,不多久這一幕便被人注意起來,紛紛站在道旁笑語觀望。
待眼見從另一個側門行出台城的王耆之也被引了過來,衆人哪還看不出,丹陽長公主這是堵着台城門戶來找王家麻煩呢。
而站在一旁看戲的沈哲子,也漸漸被人注意起來。
沈哲子心内雖然不乏暗樂,但也不好一直遠觀看戲。
他在台内公務繁忙無暇歸家,結果自家娘子便出來滋事洩憤,這種事實在是好說不好聽。
于是他便快步行上前去,還未靠近,便聽到車駕内傳來公主冷厲之聲:“……朝廷選士厚用,豈可常作一人偏勞!
爾等也是門庭清貴,舊眷人家……”
王家那幾人恭立車駕之前,心内可謂憋屈。
雖然大多數時候,他們都可無視丹陽公主,但丹陽公主畢竟是皇帝陛下長姊,眼下在這台城外,衆目睽睽之下,若是公然冒犯頂撞,難免要背上一個狂悖之名。
所以哪怕心内已是羞惱至極,也隻能默然不語,心内則腹诽這家人不要臉,男的在台城得罪了太保被針對,卻讓女子出門來報複他們。
如果不想公務繁忙,幹脆養在家裡不要做官好不好!
興男公主自然不會跟他們講道理,這時候也看到沈哲子正行過來,于是便在車上又說道:“謹記此訓,以後切勿故态複持,就這樣吧。
”
王家那幾人聽到這話,哪還會多作久留,勉強對車駕作禮,而後便揚長而去,看都不看已經行到了近前的沈哲子。
興男公主這時候也下了車,身披一襲彩色衫裙,快步行到沈哲子身邊來挽起他的手臂,俏臉上仍有薄怨殘留,不乏忿忿道:“太保真是老而悖德,無恤下屬,要将我家夫郎長羁台城之内,讓人家室失暖,夫妻久别難見!
”
沈哲子聽到這話後連忙擺手,示意勿要多言。
剛才那樣訓斥王家幾個小輩出氣倒也罷了,若是公然斥責台輔重臣,實在說不過去。
多日不見,興男公主眼望沈哲子已是充滿依戀,倒也不願再滋生什麼事端,見狀後也不再多言,隻是凝望沈哲子關心道:“久作勞形,你都瘦了許多。
早知台内是此般,何必應征去為老奴作牛馬之勞!
我家夫郎未必不能作公輔之用,就算自主一局也不是什麼奢念妄求!
”
“既然受用國計,哪能長迷悠閑自得。
我才若隻是淺用,反而要怨台輔識鑒不明。
這種事情,偶為或可,以後可不要常做。
”
沈哲子反手握起了公主柔荑,一轉眼看到溫峤車駕正從旁邊駛過,便拉着公主想要上前問候一聲。
溫峤遠遠便看見公主車駕,正期待不要被這個帝宗悍女望見,卻看到沈哲子已經往他前路行來,于車内拍着車壁低語道:“速行,速行!
”
于是溫峤車駕行過,停都不停,就這麼徑直離去,将那對夫妻晾在了當場,倒讓沈哲子略顯尴尬,對着旁邊所見者讪笑一聲,繼而便與公主聯袂登上了車。
上車之後,公主俏目不乏悔意,湊在沈哲子身邊低語道:“我這麼任性做事,會不會傷了你在台中人望?
”
沈哲子聞言後便笑一聲,反手将公主嬌軀攬至懷内,垂首在其粉腮輕啜,而後才笑語道:“我家有娘子,對夫愛慕念深,乃是世間一等足可憐惜的愛侶!
誰人以此非我,那是他素來絕遠此溫馨之情,可悲之人,不足為意。
”
公主聽到這話,又是笑靥如花,美眸彎彎形似月牙,繼而便瞥見策馬行在一旁的沈雲正探頭探腦往車内來看,便将柳眉一豎。
沈雲見狀,忙不疊挺直身軀移開目光,策馬遠遁。
多日不見,公主積攢了許多話要與沈哲子說,自台中一路行到家門,仍是意猶未盡,要拉着沈哲子去欣賞她已經排演純熟的《花木蘭》。
台内久勞之後,沈哲子也很享受這浮生半日清閑,庭中私話溫馨時光。
煦日暖光灑滿中庭,秋風撩花挾香流淌,近畔嬌娃軟語碎言,于是天地曠遠,溫馨滿懷。
于是這假期的第一天,沈哲子便哪裡都不去,也閉門不接待賓客,與公主在庭内耳鬓厮磨,相守一宿。
一直到了第二天上午,沈哲子才将家相刁遠和家令任球傳來,詢問一下他不在家這段時間許多事務發展的近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