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哲子今次歸都,給京畿整體造成的轟動其實并沒有太大,甚至都内絕大多數時人都還不知梁公已經歸來。
一則是因為歸都之後他便直入台苑,而後便一直加入到皇太後的喪禮進程中。
二則也是因為都内亂後新定,百業亟待恢複,民衆們對于這種迎來送往的閑事本身興趣也不甚大,隻需要知道梁公歸國掌勢,不會再有動蕩頻生那就是極好了。
這種狀态其實也是沈哲子樂于接受的局面,他雖然久來便背負邀取衆寵的指摘,而且也的确不乏這方面的舉措,可是自此之後他的形象也要發生變化,将要成為一個真正的秩序創建者,而非此前的維護和挑戰,所以反而希望自己人望不要太高。
活人崇拜是一種極為惡劣的情感表達方式,尤其對于普通人而言,更能極大程度混淆其是非、善惡并價值取舍這種基本的社會倫理觀念,往往體現為一種不可理喻的癫狂。
比如後世二戰中犯下滔天罪惡的某國島民。
作為一個秩序的創建者,沈哲子不願将這種不可控的情愫作為社會管理的一種手段。
不要說活人崇拜,甚至就連宗教,沈哲子都存有一份警惕。
國人在制度建設上向來早熟,戰國時期便分頭各自探索,直至秦國一統,于制度方面的探索可以說是臻于大成。
就連後世許多政體,也僅僅隻是建立在當時那種物質基礎充足并符合意識形态的需求,但若說先進完善,未必就比秦法高明。
華夏國運雖然不乏斷層,但卻一直能存續繼發,這與深厚強大的制度建設能力是分不開的,雖然各朝各代創制也有不同,其實也是一種易皮法骨,一脈相承。
對現在的沈哲子而言,人望已經不是他排在第一的需求,甚至某些時候還要視情況做出一些自損人望的舉動。
依靠人望普選上台的王莽,極短的時間内将天下玩得稀碎,應該是他這種穿越衆深以為戒的案例。
一個真正意義上的領袖,其意義所在并不在于努力滿足所有人的願景需求,而在于混沌當中堅持笃定的給時代指明一個前行方向,并且有效的調動集結整個社會的資源向此而行!
而有時候這個方向真就未必能夠符合普羅大衆的期許。
随着沈哲子歸都,江東其他州郡也都各遣使者歸都奔喪,甚至包括被堵在宣城、進退兩難的褚翜。
褚翜是跟随江州使者返回建康的,其人歸都也在台内引起了一輪不小的騷動,畢竟到目前為止,褚翜仍然是名義上的台省首輔。
不過褚翜歸都之後稍作進拜,而後便歸家閉門不出,并沒有上演台臣們所預期的與沈氏的正面碰撞,也讓一部分時人大感失望。
整個國喪期一直持續到了四月中旬,皇太後靈柩北入雞籠山與肅祖并葬一處,這才算是告一段落。
當然,後續還有各種收尾的喪葬典禮,約莫一直要持續到年尾,但那都是定時定制,已經不需要整個中樞都圍繞于此而運作。
皇太後歸葬完畢後,沈哲子自然也不需要再長留台苑,入苑去将妻兒接出,興男公主處喪避居烏衣坊公主府内,至于小兒阿秀早被急不可耐的沈充派人接回了沈公坊的家宅。
此前畿内動蕩,沈氏族人泰半散出,不過随着局勢有所逆轉,又都次第聚回。
而沈公坊家宅中除了沈氏本宗族人之外,也有大量的鄉宗時流依附而來,随着國喪解除、父子歸家,頃刻間便是門庭若市。
梁公久在江北,今次挾大勢歸都,入執台事已經定局,而沈家的嫡長幼孫阿秀也是第一次南來歸宗,這兩件事無論哪一件都是家門大喜。
所以一俟換下哀服,沈充便于府中大宴賓朋,并親自将自家小孫子抱在懷裡,直入拜望沈氏一衆宗親長者。
這小兒倒也并不怯生,于沈充懷内咿咿呀呀、手舞足蹈,更是令得沈充開懷大笑,更覺人生達于至美。
沈充高興的最直接表現,那就是撒錢,凡是看顧阿秀小兒的家人仆僮,俱都得到重賞。
甚至有幾位公主孕中便北上随侍的年長婦人們,更是直接得到了一整個偌大莊園産業的獎賞,豐厚到不能以錢财計量。
當然如此豪賞,除了沈充本身性格使然之外,還有一點就是沈氏家門策略的改變,那就是大規模的減持資産。
如果說此前還是做前期的準備,那麼随着沈哲子過江之後,馬上便要對江東進行新一輪的整改,這便算是最後的鋪平道路。
此前沈充詐以遇刺而逃離建康,雖有不得已的理由,但于鄉情上也的确是多有虧欠。
尤其都南吳人産業聚集的地方,更因被庾翼的曆陽亂卒占據哄搶而受損良多。
所以沈充歸都以來,也多以補償為名将沈家在京畿周邊的産業拆分贈送給一些受損嚴重的鄉宗舊好,以補償他們各自的損失。
除此之外,沈家的各項産業也一直在進行着售賣,因此沈充手中是握有着大量随時可以調用的浮财物貨,也正因此他才敢放豪言要修一條直通壽春的平坦馳道。
沈哲子雖然腹诽老爹燒錢無算,但這也隻是一些戲念而已,其實對于老爹在家業上的調整,他也是持認可态度,有很多都是父子兩人此前便達成的共識。
如今的沈家,已經不可視作單純的豪門,而是諸多資源的一個集合體,像田畝、莊園、工坊等這些固定産業,也僅僅隻是資源的一種表現形式而已,并不說贈送、售賣出去便永遠喪失了這一部分資源,隻是将資源化作另一種形式體現出來。
這些資源,是始終存在流動于以沈氏為核心而形成的一個利益圈層之中,僅僅隻是具體的經營權發生了變更,真有需要的時候,有多種手段可以将之調用起來。
而且家業減負,這也有利于整體家風的嚴肅形成,子弟們将不能作為寄生在各種實體産業上的寄生蟲,他們必須要磨練并展現出自己的禀賦才能,才能真正分享到家業鼎盛所帶來的紅利,否則隻能被逐漸邊緣化。
所謂破家值萬貫,更不要說沈氏這種名冠江東的豪宗。
僅僅隻是将家業草草梳理,單單各種記載籍冊便擺滿了整整一個房間,所涉各種田丁事宜簡直不遜于台中少府、司農那種經治天下的九卿官署,這才是名副其實的富可敵國啊!
而且這還僅僅隻是江東這一方面的各種産業整理,沈哲子身在江北,有時候為了用度方便也要繞開都督府而設立一部分家私産業,這些年來也在江北遍地開花。
賺錢不容易,如此龐大家業想要在極短時間内裡散出也實在是一個力氣活,尤其還要控制在不引起世道恐慌的節奏上。
沈充這段時間在台内參加國喪典禮,錢鳳等衆人便在府上進行産業的打點處理,除了饋贈鄉宗親友并售賣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手段便是大量放免沈氏蔭戶。
沈家幾代土豪,尤其是在吳興鄉中各莊園中不乏長達數代生老病死都依附沈家的家生蔭戶。
這一次沈家也是極大手筆,單單在武康老家中便一次性放免數百戶家生蔭戶,而且還不僅僅隻是簡單的逐出莊園,而是将他們目下所從事的勞作産業一并贈送,助其成家。
往年是為了積攢鄉望無所不用其極,現在則是為了避免引起那些不舍得大規模放免的鄉宗舊好門戶們尴尬,做好事都要遮遮掩掩,不能大肆宣揚,而且要尋找諸多借口。
比如說要做遷宗的準備,大力開發河洛之類,鄉田不能由之荒蕪,便惠贈那些主仆多年的鄉戶人家。
但就算是這樣,等到國喪結束後,各地産業的處理不過才堪堪進行到一半。
由此也可見沈家是一個怎樣龐大的、寄生于晉祚之下的大蛀蟲。
沈哲子歸府後,聽到錢鳳等人将産業處理情況稍作彙報,略作思忖後便決定就直接停在當下,不必再繼續進行分拆處理了。
龐大家業拆分惠贈鄉人,看起來是一件普惠鄉土的好事,但其實具體到人事上,則未必就全是好。
一方面産業拆分太細碎,便很難再發生以往那種成規模的集群效應。
另一方面就是這些鄉人們本身并不具備沈家經營産業的各種優勢,經營能力也都高低不等,其實會流失掉一部分産能。
至于剩下這一部分家業,沈哲子打算将之在産權上打包集結起來,然後交付給鼎倉委托管理,每年整體收益的三成抽取為管理費用,剩下則直接以錢糧回撥沈家。
古人對金融理念的接受程度真是不容小觑,基于鼎倉而生成的鼎券,由此已經衍生出了次級的債券市場。
再通過沈家自己的産業折騰,來試試創建一個信托市場也未嘗不可。
鼎倉本身是一個半官方性質的組織,不獨管理着都督府在江北的大量産業布局,南北的物貨渠道更是經營多年,由其代管沈家分散在江東的各項産業,所帶來的效益必然更大。
而且這樣也能避免一部分沈家人過于短視,貪于物利而以身試法。
沈哲子打算若是自家産業托管經營順利的話,這種方式也要大規模在權貴世族之間推廣開來,由鼎倉專業人才的經營,既有利于資源産業的充分整合,也能相當程度避免那些膏粱纨袴因為直接參與經營而産生徇私舞弊、以權謀私的亂象。
沈氏家業的處理,僅僅隻是一樁小事,而真正牽動時局人心的,還在于國喪之後台内政治格局的波瀾變化。
而拉開這一場動蕩序幕的,便由琅琊王氏遺孤王混入訴廷尉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