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晚,一行人上了竹排返回莊園。
沈宏在沈哲子面前自是一副嚴厲長輩做派,可是在外人面前卻不吝對這侄子的誇獎。
崔珲對沈哲子評價也很高,難免又言多謝搭救之恩,一時間倒讓沈哲子老臉一紅。
沈哲子并不迷信于時下高門子弟便高人一等的流俗,但也不得不承認這崔珲确是一個難得人才。
像裴秀制圖六體這樣的專業技術,并不是時下寒門子弟能夠掌握的,崔珲卻應用得很是純熟。
不獨如此,對于沈哲子的民社制度,崔珲也提出許多有見地的意見,大多結合時下北地塢堡主禦衆方略,加以補充,更加切合實際。
通過談論,沈哲子才知崔珲原本在并州刺史劉琨麾下也非閑職,統領一部屯衛,在幽、并之間修築塢堡,以抵抗匈奴,軍事民事一體擔當。
後來石勒攻陷并州,劉琨投靠東部鮮卑段匹磾。
崔珲率領并州殘部去尋找劉琨時,卻聞段氏内鬥,劉琨已被段匹磾殺害。
其時朝廷對于北地已經完全沒有了節制之力,劉琨一死,其餘人再無節制并州殘部的威信,或是南下中原四散奔逃,或是被鮮卑與羯胡瓜分。
其時石勒已于中原勢大難制,南逃無路,準備與家人往遼西去投靠段匹磾的對手段末波。
然此時遼地已經大亂,段氏鮮卑互相攻伐,遼東又有宇文、慕容窺探。
崔珲一家多遭鮮卑扣留關押,最終決意跨海往青州去。
然而剛剛抵達青州,便又被乞活軍敗部裹挾難逃,最終在南逃到江南時落于烏程嚴氏之手。
聽到崔珲自述其坎坷經曆,沈哲子簡直不能想象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他家到底承受多少苦難。
原本一家人在這輾轉逃亡的過程中,隻剩下父女兩個殘廢之軀苟活下來。
由崔珲這親曆者講述,沈哲子才得到關于北地的第一手資料。
此時的北地,匈奴劉淵死後,子弟互相攻伐厮殺,劉曜于關中稱帝,羯胡石勒漸漸做大,派石虎攻占了遼西之地。
兩趙交戰,羯胡後趙已經漸漸占據上風,前趙劉曜守于關中。
段氏鮮卑内鬥損耗元氣,宇文部漸漸喑聲,慕容廆則已經崛起遼東。
而随着劉琨死去,河北已經沒有了成建制的晉軍,隻有一些據地而守的塢堡主尚在苦苦維持掙紮。
還有就是流竄各地的乞活軍,輾轉在各方之間,被人利用卻又不容于各方。
聽到這些番邦外族在漢家沃土肆虐踐踏,沈哲子心内百感交集,沉默不語,指節已經隐有發白。
“若劉司空不死,北地局勢應不至于混亂至斯!
”崔珲扶膝長歎道,他所知也是數年前的舊事,如今北地隻怕已經更為混亂。
沈哲子聽到崔珲這麼說,心内卻并不怎麼認同。
他并不是小觑劉琨,相反的對于這位苦守并州近十年之久的孤臣,他心内充滿敬意。
劉琨上任伊始的并州,并非一片樂土,外有匈奴強敵,内有宗王亂政。
他的前任司馬騰居官而不善任,臨逃走之前裹挾民衆組織成乞活軍,幾乎将并州丁口搜刮一空。
不獨如此,司馬騰臨走前順便做了一次人口販子,搜捕胡人充作奴隸。
而如今占據整個中原的後趙石勒,便在這一批奴隸當中。
在這樣一個背景下,劉琨上任并州,在一片廢墟白地當中收拾局面,招撫難民,抵抗外族。
前途幾乎無光,注定了離深淵越來越近,但即便如此,他仍然堅持了下來,最終死國。
但就算劉琨活下來,北地局勢未必會有好轉,不獨因為能力,更因為其本身所具的格局,已經不再适合這個時代。
言及劉琨,不得不提祖逖,不隻是因為這二人同處一時代,有相近的履曆,更因為彼此之間截然不同的為人處世風格。
劉琨年幼即享大名,金谷二十四友之一,本身便為時之名士。
然而祖逖一直在北伐之前都幾近默默無聞,除了北地舊姓這一身份之外,并不受人看重。
劉琨身處亂世,卻仍滿懷清趣,乃是名士将軍。
相較而言,祖逖則要遜色得多,幾乎沒有什麼值得時人稱道的事迹流傳,就連北伐的第一桶金,都是搶劫得來。
大名之下,北地衆多軍隊人口投靠劉琨,可謂振臂一呼,應者雲集。
然而劉琨善遠撫不善禦治,每天有大量的人來投靠他,每天又差不多有相等的人離開他。
祖逖北伐初期可謂艱辛,許多當地塢堡主不隻不聽其号令,甚至還隐有戒備疏離。
但就在這樣不利的情況下,祖逖逐步扭轉戰局,在羯胡、匈奴眼皮底下收複大片河南之土。
雖然兩人最終都是失敗,原因卻是各不相同。
劉琨可謂名士的絕響,後世那些名士或能在軍功上有所建樹,但并不能脫離劉琨的窠臼。
哪怕主持淝水大戰而勝的謝安,底色仍與劉琨無有差别。
而祖逖則可謂新勢力的萌發,代表着更切合這個時代的一條道路,其半道而猝,但卻會有後來者沿着這條道路步向更恢弘的成功!
回到莊園後,天色已經徹底黑下來。
好不容易遇到一個對北地局勢了如指掌的人,沈哲子實在按捺不住,晚間進餐的時候,仍在詢問關于北地的細節。
他也知北方如今混亂不堪,局勢瞬息萬變,由崔珲口中得知的情報早已過時。
而且,這些情況大多都不能令人開懷,但沈哲子就是有一種自虐的心理,迫切想要知道更多,以敦促自己時不我待,勿忘初心!
崔珲對沈哲子态度和藹,有問必答,甚至沈哲子問的許多細節,就連他自己都不曾意識到,要仔細回憶思忖良久,才能給出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
沈宏卻有些詫異沈哲子為何對北地的局勢那麼上心,在他看來,他家世居江東,北方再亂,羯胡也無南下的實力,都不會波及到江東之地。
打聽這些情況,實在沒有什麼必要。
因而他便有些不滿道:“哲子,崔先生今日已經在外奔波一天,正該安心進餐,你别再用這些無謂問題打擾先生了。
”
“不妨不妨,郎君欲廣見聞,這是少年人該有的秉性。
隻是我離鄉日久,所記難免偏頗。
若是郎君有耐心,我便趁清閑時詳錄北地風情物貌,以供郎君參詳。
”
崔珲笑着說道。
沈哲子聽到這話,眉梢不禁一揚,繼而略有歉然道:“我總是有太多好奇心,一時忘形竟煩擾得先生食不知味。
若能拜讀先生文章高論,于我實在一樁幸事。
隻是如此會否讓先生過于勞損?
”
“本就半生尋常所見,我亦無左太沖才情妙辭。
郎君若不嫌棄,稍後我便動筆整理。
莊中衣食皆足,出入都有役使,我實在也沒有别的事情可操勞。
”
“這孩兒自負才智,總有一些出人意料的意趣,反而懶于義理進學,實在讓崔先生見笑了。
”沈宏歉然一笑。
崔珲則擺手道:“郎君有異于常人之才情,更不能以常人而目之教之。
異日建業,也定能異于我等庸碌之輩。
”
聽到崔珲這贊賞,沈哲子都難得有些赧顔,果然要有文化的人誇起人來才讓人倍感受用。
又過片刻,他心中一動,開口問道:“先生本家亦是北地望宗,或也有宗人渡江而來。
我于都中也有一些往來親舊,請先生告知一二姓名,或能尋訪得到。
”
崔珲聽到這話,神态倒是一愣,沉吟良久,才撫着殘廢雙腿歎息道:“休矣,如此劫餘之身,隻能予人拖累,自立尚且不能,更是羞見親故。
若主家不棄,請乞一席于此待死。
”
“先生何必言此!
你乃大才之人,我隻恐于此鄉野埋沒先生,豈敢言棄!
”
沈宏已是崔珲的崇拜者,聽沈哲子提起要為其尋訪族人,還擔心崔珲将要棄他而去,待聽到對方表态,心中已是大安,不過也對沈哲子說道:“哲子既然提起此事,也确是應當。
若真能尋訪到崔先生宗人,一定要速速通報家裡!
我家也是禮賢之門,若崔先生宗人于江東有何不适意,當助其立家江東!
”
沈哲子笑着應允下來,他在建康如今确有不小的人脈,若崔家真有族人渡江來,應是不難尋訪。
但他對此卻不抱什麼希望,隻是随口閑話,畢竟南來各家多為越府故舊,而崔家于北地自有盟交,跟越府各家并不怎麼親近,如崔珲這樣流落來此隻是極小概率的意外。
一餐飯食畢,沈哲子又與叔父一同将崔珲送回居所,然後才離開。
少女崔翎服侍着父親上榻,在床前坐了半晌,才開口道:“阿爺,那位哲子郎君真有你所言那麼出色?
我卻隻見這郎君和藹,卻也沒有太多異于旁人之處。
”
崔珲聽到這話後,便笑一笑,靠在床榻上歎息道:“這位哲子郎君善經營,有遠志,難得是能和光同塵,确實不愧年幼即享大名。
若司空見此少年俊彥,定要欣然禮待。
”
講到這裡,他便又想起沈哲子詳問北地種種,心念便是一動,用很微弱的語調歎息道:“江東又有伯符生,怕是也要避一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