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輩見禮半個多時辰,天色已經不早,便退出各自休息去了。
沈哲子又吩咐家人,打掃一處側院,讓這對新婚夫婦暫居府上。
這種瑣事其實公主已經安排好,但他這個當家人也總要稍作表态。
男丁成婚之後,便算是自立門戶,雖然時下不乏大家族仍然群聚,但沈家嬌女出嫁,總不能連一處屬于自家的宅院都無。
隻是他們夫婦剛剛歸洛,兼之年初桓伊的父親桓景剛剛外放任職,家中宅院也沒有收拾出來,也隻能暫留大将軍府上。
行台還有一樁不成文的規定,那就是凡任事者不可合族混居。
這個要求顯得有些不近人情,倒也不是行台明确的規令。
最開始隻是強調一些重要職位上的官員,切記不要在日常生活中向周遭親友洩露行台的機密事務。
久而久之,便有了一些傳言說是大族混居、人多眼雜,便難出任行台顯職。
人皆有上進的需求,于是漸漸的便形成這種不成文的規定。
當然,行台也不是一味的苛責宮寺屬官。
基本上任事于行台中,隻要入于品流,便可無償獲得一所行台贈送的宅邸,規制則按照官爵不同而各有差别。
這是正俸之外額外的福利,為的是讓這些官員們能夠專心用事,無患家務瑣事,自然也少有人拒絕。
洛陽是在一片廢墟中營建起的新城,沒有任何舊年牽絆,而且目下還處于蒸蒸日上的上升期,權貴們也沒有形成那種封閉且一味謀求私利的小圈子。
因是在于城建方面,行台是有着絕對的主導權,有什麼規令也能毫無阻滞的實施。
女眷并少輩們退出之後,沈哲子又留桓伊小談片刻,談一談家事,也談一談時事,順便就是講一講桓伊之後的打算。
桓伊的父親舊年擔任行台部曹尚書,這職位說高不高,說低也不低。
行台職任尚書者,林林總總将近四十人,職權上也因分工不同而有高低,但基本上隻有高升為六部的大尚書,才算是真正踏入了高官的行列。
桓景這個人中規中矩,既沒有什麼高才大名,也沒有什麼非凡的功事履曆,當然也跟不曾居任顯職有關,較之其堂兄桓宣在時譽方面要差了許多。
目下的行台,是沈哲子掌管軍政中樞所在,職位的升遷選用自不能用來做人情。
于是便将桓景外放擔任梁州刺史府長史,作為毛寶的政務副手,雖然不算是拔高任用,但要比在行台擔任一個可有可無的部曹尚書要重要得多。
讓前往襄陽之後跟随毛寶前往漢中,也有來自桓宣方面的考慮,畢竟桓宣在襄陽待了十數年久,多有人情遺澤的殘留。
桓景得此一點便利,如果确有其才,肯定能在輔佐毛寶的過程中有所建樹。
但若還是沒有什麼亮眼表現,那就說明這個人真的沒有主政營庶的才能,之後再召回行台,虛職供奉即可,不會再有什麼顯用。
至于桓伊,本就是沈哲子看重的館院英流,如今又有了這樣一層親戚關系,有所照顧自是應有之義,當然主要還是要看桓伊自己的意思。
言及前程,桓伊不乏惶恐羞赧,并沒有什麼太強烈的意願表達,隻說願意謹遵大将軍遣用。
“目下行台正在籌措用事河北、覆滅羯國之一戰,我也在擇選世道少流英俊組成秘閣,随部曆練。
叔夏若無旁的意趣,稍後幾日整理一下家務細雜,便先歸行台入秘閣待用罷。
”
沈哲子有很多套的參謀班底,政務、軍務自是常備,如謝安、陳逵等人,都是長久待命左右輔佐行政事務的秘書人才,當然現在謝安喪居在家。
行台即便有奪情,也隻在謝奕這種層次的高級督将,并不會下及更低的層次。
除了這些常備班底之外,每當大事有動,還要特别挑選相關才力、成立一個專門的臨時參謀班子,專才專任。
如此前的關中西線整體戰略,便在朝野内外又選募一批才力,随着事務漸漸穩定下來,這些人才也都各自擔任内外不同事務。
至于眼下所講起的秘閣,與此前其他參謀班底又有些不同。
這場北伐最重要的一場戰事,其實參謀班底早在年前便已經組建完畢,由杜赫這個政務總管親自領銜,以示行台所有資源都要以此為中心進行調配。
之所以還要區别于此獨立組建一個秘閣,主要意圖還不是為了給當下事務提供幫助,而是為了扶植後進。
之後這一場大戰,沈哲子是定義為北伐終戰。
所謂北伐,最主要的攻伐目标就是明确僭制立國、自成章制的羯國。
沈哲子是要畢其功于一役,不滅羯國,絕不收兵。
在這樣的戰略大前提之下,便必須要考慮到如果戰事順利,完全消滅了羯國之後的戰果消化。
目下羯國雖然勢微,但還占領着河朔之間廣袤領土。
這些領土也是胡禍尤深的區域,想要在戰後從速入治,人才的缺口仍是極大。
用兵和興治,是兩個不同的概念。
王師就算能夠一路奏捷,完全消滅掉羯國的勢力,但若不能及時的在收複區中建立新的秩序,河北各地都會因為舊秩序消除、新秩序還沒有創建,而陷入一種無組織的惶恐混亂之中。
這種情況下,最有可能崛起的就是那些各個地方本就不乏勢力并底蘊的鄉宗土豪。
後漢末年,所以軍閥林立、最終形成三國鼎立的局面,黃巾軍作亂、大大的打擊了後漢在地方州郡統治的秩序有關。
沈哲子可不想剛剛消滅羯國,回頭一看整個河朔之地又是鄉豪軍頭林立,所以相關的人才儲備,一定要未雨綢缪。
至于秘閣,就是為此而生。
這一個所謂的秘閣,規模比沈哲子此前所有參謀班底都要大得多,沈哲子是計劃招募六百到一千人之間。
這些人,主要選取就是如桓伊這種世道少進英流,他們未必在當下就有能夠主政一方的才力,沈哲子也并不寄望他們能在接下來的戰事中提供多大的幫助,隻是将人召集起來,帶領着跟随北伐大軍實地曆練一程,讓他們先對河北的形勢有一個最基礎、翔實的了解。
未來,将會從這些人中擇其優異,逐步選派就任地方,正式接掌羯國覆亡後所遺留下的大片領土,将河北這一片久亂境域正式納入行台的統序之中。
所以這個所謂的秘閣,也可以說是專項人才定向培養的計劃。
未來河北諸多州郡大治重任,必然會從這個團體中相繼湧出。
正因為身負這樣深遠的政治意義,所以這個秘閣入選人才的構成,某種程度上也可以代表沈哲子未來的治國思路。
他雖然沒有明确表态,但心裡已經有了一個設想,在這六百到一千人的規模之中,其中出身寒門、豪武最起碼要占據三成。
行台原本的統治結構中,如豫州、徐州包括江東等地那些吏考優評的中下級官吏,也要最少占據三成。
還有剩下的四成,則就要從門生義故、世族後代、親戚勳貴,甚至包括諸胡部落之中選取。
寒門豪武雖然底蘊尚淺,而且大體上也乏甚政治遠見,但不可否認的是這一個團體,才是當下世道中最為踴躍進取、敢于拼搏的人。
甚至舊年的沈家,便出身于此列。
世族高門,雖然無能昏聩者不乏,但他們是此前統治結構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盡管無論在南在北都已經多受打擊,但也不可完全的排斥,徹底的忽略。
否則未來的新秩序哪怕初期看起來再怎麼強勢,因為有此巨大隐患,也一定不會得于穩定。
後世不乏人言爾朱榮河陰之變,殺盡北魏權豪,侯景作亂建康、屠戮江東舊族,是怎樣的壯闊豪邁,但卻往往忽略這兩人唯此高光時刻,之後下場都很凄慘,勢力轉瞬之間便分崩離析。
世道就算是要大破大立,但仍有一種慣性的反撲不可忽略。
原本構成舊世界的基礎,突然被鏟除掉這樣一大塊,一個存在世道數百年之久的政治群體突然被拿掉,絕非能夠在三五年之内就能補足,倉促之間湧入填補的未必就對新世界的建造有利,更多的可能會是種種妖異、怪誕。
南朝劉宋皇室種種荒唐,某種程度也可以說是這種政治失衡所帶來的苦果自食。
宋武劉裕也曾有氣吞萬裡如虎的豪壯,可惜終究不能長生不死,管不到自家後代種種作妖悖逆。
包括中朝的八王之亂,其實也可以放在這個範疇中進行讨論,當某一股确有力量的政治勢力不能遵循常規途徑進入統治階級,與皇權進行對話,便會轉而與其他政治勢力進行苟合陰謀,達成其政治意圖。
司馬氏霸府最初包容性便極差,較之曹操魏王霸府差的更多。
雖然也沿襲了曹魏尊崇舊族的基本政策,但其得國過程中的淮南三叛,包括鐘會的反叛在内,也讓司馬氏對世族充滿了不信任,多有肆意屠戮。
之後大封宗王,這些宗王并沒有成為預想中的社稷藩籬,而是因于私欲加上各自所依賴的包括世族在内的政治力量的鼓動,甚至不惜招引胡虜的武力為用,反而成為最大的不穩定因素。
比如舊年沈充不能通過常規途徑為皇權所用,他自然而然就投靠權臣王敦,進行種種逆亂操作,可以說是這種政治現象最佳注腳。
因是沈哲子也從不奢望從他一代便将當下種種政治隐患徹底消除掉,能夠将主要的削弱成次要的,将怙惡逆亂的打服消滅,樹立起羯國包括後繼将要内入華夏作亂的胡虜這樣一批共同敵人,便已經具有了構成新秩序的主要元素,在絕對武力的震懾前提下,達成一種新的政治邏輯。
其實對于自身的前途,桓伊也是不乏迷茫。
一方面他還不乏年輕人那種涉世未深的固執,不願意因為這一個姻親關系就此放棄自身的努力,從此平流進取,裙帶邀幸,另一方面他又不知自己的才力究竟能在哪一方面得于大放異彩。
因此對于大将軍的這個邀請,他也激動不已,連忙點頭表示自己明日便可前往這個仍在組建中的秘閣。
對此沈哲子則示意倒也不必焦急,眼下秘閣還未成型,各地州郡仍在選送優秀官吏,之後也将要在館院進行一次大考選拔,去得太早也是閑坐。
話講到這裡,天色已經晚了,沈哲子便起身送客,桓伊便也在府下仆役的引領下直往别院休息。
回到内舍之後,沈哲子便聽到一串嘹亮通透、又有種撕心裂肺的哭聲正傳出來,他雖然已經有些倦了,但還是有些好奇,蒲生這小子向來沒心沒肺,怎麼今天如此悲傷?
心中想着,他便舉步向哭聲傳來的方向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