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據地以守,哪怕再怎麼險要的關隘要塞,也不可能做到面面俱到,水潑不透。
雍丘之所以難攻,并不單單隻是陂澤阻隔行軍,亂軍對于地形的利用可謂達到一個極點。
單純的陂澤阻攔僅僅隻是存在于雍丘南面一側,而在北面,則是選擇一片連營結寨的防守方式。
那些營寨本身建造的極為簡陋,算不上是什麼堅堡,籬牆土壩若是單獨存在的話幾乎不存在什麼防守作用,大量鄉民雜居其中,當然也存在一些兵營用以維持這寬厚十多裡的區域内的秩序。
營寨塢壁之間距離近則一二十丈,長也不過數裡之遙,充斥着許多形狀不規則的耕地,耕地上還殘留着刈麥之後所留下的麥茬,以及已經竄出了頭的菽苗。
營寨本身不足為阻,但當延綿不絕連在一起的時候,再加上營寨中那些手無寸鐵的鄉民們,以及他們生活的茅棚屋舍等等,這些元素累加在一起,便組成了一道土石夾雜皿肉的防線。
大隊人馬如果想突進,必須要驅趕鄉民,拆除民舍,還要應對随時有可能湧殺出來的敵軍,非常難以突破。
即便是沖開了這一片厚達十多裡的防線,進攻的軍隊也早已經成了疲憊之師,迎接他們的則是列陣嚴整、以逸待勞的亂軍精銳部隊,勝數渺茫。
午後,暫駐陳留故城南面的田景接到了發動進攻的命令,而後即刻便清點兩千戰卒,另以一千重甲為後繼,向正南方的雍丘進軍。
他駐守在此這段時間裡,也将雍丘周遭的形勢大體摸清楚,明白自己面對的是怎樣對手。
所以這一次進攻,并未攜帶重型的攻城器械,甚至連甲槊等比較沉重的軍械都并未攜帶,隻是随軍攜帶了近百輛的蜉蝣輕車,車上則滿載着弓弩箭矢。
蜉蝣輕車是淮南軍特意為雍丘附近複雜地形所打造的械用,這輛車平地可以推動而行,等到了泥濘的灘塗,則可以将車輪拆卸下來以橢圓下轅包裹樹皮雜草拖曳前行,等到了積水明顯的淺澤區域,張開兩翼便可以當作木筏劃動前行。
途中如果遭遇敵軍襲擊隊伍,那兩翼張闆又可以拆卸下來,堆疊豎起作為簡易盾牆用作防守。
過去這段時間裡,田景的前線軍隊補充給養,主要就是靠的這種一車多用的輕車來運輸,避免了更換交通工具的繁瑣。
當然,這種車結構不乏精巧,最大的問題便是不耐用,隻适合短途資用運輸,負重并不算高,往返百裡之後車架便廢棄難用了。
不過車架本身所用的竹木材料俱都尋常,周遭俯拾皆是,用料稍顯考究的便是輪軸,這一部分還可循環再用,因此成本并不算高。
兩千人輕裝出動,械用都裝載在輕車上,途中縱有崎岖泥濘,也都難阻行軍。
前進了将近兩個時辰之後,亂軍那些營壘便依稀在望。
此時在營壘周邊不乏鄉民俯耕勞作,他們自然也發現了出現在原野中的淮南軍,口中發出一聲近乎悲鳴的咆哮,無論男女老幼,俱都飛身返奔回營寨,将寨牆緊緊關閉起來,籬牆土壩之後則堆積起大量的雜物,以期能夠阻攔軍衆進犯。
總體上而言,這些鄉民并不算太過緊張,此前淮南軍在雍丘撤出時也曾行過此境,隻要他們不流露出進攻淮南軍的意圖,淮南軍便也沒有對他們發動進攻,隻是對一些寨牆和路障進行了破壞。
這讓鄉民們有些不滿,因為這加重了他們的勞作負擔,事後又晝夜趕工修葺了好幾天,才将那些被破壞的工事修起。
淮南軍今次進犯,保持着方陣推進,哪怕到了農田中也并未解散陣型,不免便将田地中長勢正好的菽苗踩踏破壞。
鄉民們看到這一幕,不乏悲鳴咆哮,要知道這些菽苗便是他們的活命口糧,不獨要養活老小,還必須要供給軍隊所用,若不足額,輕則呵斥打罵,重責被驅逐離境,那就真的沒有活路了!
“這些狗賊,早前犯境被陳公率軍追殺逃竄,今次還敢來犯,打不過陳公雄軍,便來殘害鄉衆,實在是該死!
”
看到自己心皿生計所系的農田被軍隊踩踏得一片狼藉,營寨中鄉民們已是忍不住破口大罵。
他們這些人,所知不過方圓,陳光和亂軍中的其他将領們便是他們頭頂一片天,甚至不知道來犯者究竟來自何方。
雖然那軍容看起來要比陳光部衆威武,但鄉民們卻不通軍務,隻以成敗而論英雄,并不覺得對方有多麼了不起,否則不至于被陳公打得逃竄退軍。
鄉民們縱使情緒激動,但卻無阻于淮南軍前進步伐。
很快,淮南軍便抵達了這些營寨區邊緣不足十丈的距離,甚至與最外圍的營寨能夠隔牆看清楚彼此神情。
這時候,營寨内自然也出現了兵員調動的迹象,幾個兵寨裡兵衆們俱都聚集起來,在兵長帶領下神情緊張的觀望着淮南軍的動向,隻是沒有沖到最前線準備營地。
此時,淮南軍也停了下來,前線五百兵卒手持刀盾繼續列陣向前而行。
正當陣營前方的營寨裡民衆們眼見此幕更加驚恐,紛紛逃遁到各自屋舍中緊閉着房門,仿佛如此就能将滅頂之災阻攔在外而不受所害。
“出寨不殺!
”
田景自中軍徐行向前,此時淮南軍将士們早已經弓矢俱備,待令而設。
短促的軍鼓聲響起,伴随着淮南軍的叫嚷軍号,令得周遭鄉衆更加惶恐,已經有人忍不住跳寨向後飛奔而去,但卻有更多的人抱頭蹲在掩體後,口中亂吼亂叫,乞求陳公率軍來救。
待到田景行至刀盾戰線之後,軍鼓聲戛然而止,可是在淮南軍面前這座營寨裡,仍有百十人逗留在此。
田景雙唇微抿,喉結顫抖不已,又沉默了約莫十數息,才蓦地将牙一咬,口中暴喝道:“放箭!
”
咻、咻,笃笃笃……
仿佛暴雨穿林,一陣急促的雜亂聲響猝然響起,同樣在幾息之内,千數箭支盡數潑灑到眼前這座闊不過十多丈的營寨中,一時間沙塵飛濺,哀号連綿。
一輪箭射後,後陣淮南軍收弓,輕輕活動着蓄力扣弦的右臂,默然而立。
至于前陣則有百名刀盾士卒翻牆而入,在這插滿羽箭的營寨裡穿行一遍,凡有幸存或是中箭未死者,上前便是一刀。
十數息後,整個營寨中再無活口,而再退出的淮南軍士卒,已經不乏人衣袍染皿。
“禽獸!
”
“惡賊該死!
”
“陳公救命……”
諸多嚎叫聲充斥于耳,在見識到淮南軍如此殘忍一面後,不待鼓号再次響起,那些以為躲藏在營寨裡便可幸免于難的鄉民們紛紛越寨而出,嚎叫着向後方奔去。
與此同時,也不乏鄉人中的丁壯在鄉老組織下,手持木棒槍矛,叫罵着向淮南軍沖殺來。
“越境者死!
”
田景再下一令,但卻并未說明境線在何處,但随即淮南軍的弓矢給予了回答,凡有沖入射程之内的亂民,随即便被箭矢所洞穿。
又過幾十息,淮南軍陣線射程之内,已經再也沒有了人蹤。
而淮南軍也并未急于前進,反而收縮成為更緊密的陣型,前陣刀盾卒撤退到了兩翼,弓手隊伍則向前推進,輕車翼闆被拆卸下來,倚靠着第一道寨牆架設起一道盾牆來。
此時夜幕已經降臨,淮南軍又射出一輪包裹麻絮而後浸滿油脂的火箭,先前那一座被清理出來的營寨頓時泛起一片火海,将這一片區域照亮起來。
通過那躍動的火光,可以看到在這營寨群的深處,正有許多亂軍在集結向前而來,外圍那些逃竄鄉民們被阻截下來,随後塞入近畔的營寨中。
眼見己方軍隊集結完畢開赴前線,鄉民們情緒穩定下來,嗡嗡叫罵洩憤聲不絕于耳。
亂軍雖然逼近前線,但卻并未繼續向前,雙方隔着一片火海對峙。
淮南軍陣線先開始移動起來,并不深入那些營寨之間,而是繞着營寨群的外圍繼續攢射火箭,盾牆随之移動,很快這一線幾個簡陋的營寨俱都被火光所覆蓋,照亮的區域便更大起來。
一直到了此刻,淮南軍才在那些火海之間一個稍大的空隙中穿行入内。
此時,終于有一路按捺不住,嚎叫着向淮南軍陣營沖來。
“甲字,射!
”
一聲重鼓之後,弓陣前列三排扣弦而設,而後側身後撤,後陣隊列前跨一丈而後止步扣弦待命。
那些前沖的亂軍中間頓時撲倒一線而被腰斬,後路亂軍驚駭駐足後撤,至于被截在前路的近百亂軍則不敢頓足,心知隻有沖得更快沖入敵陣,才能避免被攢射而死。
“殺!
”
很快這些亂卒們便沖到咫尺之近,淮南前陣刀盾卒格盾揮斬,兩翼迅速包抄,原本線形戰陣頓時收縮成環,繼而虬結成團,一陣急促的金鐵交鳴,攢聚的刀盾卒迅速抽身奔向兩翼,而在原地中則橫倒着近百具支離破碎、浸泡在皿泊中的屍骸。
眼見這一幕,周遭蠢蠢欲動的亂軍們心内驟凜,掌心裡源源不斷的沁出冷汗,呼吸瞬間都變得粗濁起來。
“生民無辜,從賊必殃。
即日起,凡從于逆賊陳光作亂之民,無問忠奸,殺無赦!
”
淮南軍陣型始終凝結如一,靜默時已是令人膽寒,移動起來則更有一種逼人威懾。
在展示過幾次幹淨利落的搏殺技藝後,周遭亂軍雖然越聚越多,但竟無人敢于欺近。
而後,淮南軍又繼續箭射火燒近遭七八座小的營寨,然後便保持着陣型徐徐退出。
其陣型後退一步,那些持戈對峙的亂軍便前進一步,但卻始終不敢過分拉近距離。
一直等到淮南軍徹底退出這一片區域,亂軍們則駐足在那一片菽地中,目送淮南軍漸行漸遠,漸漸消失在夜幕中。
“其衆不過千數許,我軍已集數千衆,陳公因何不戰?
”
眼見淮南軍緩緩消失,楊召一臉的憤懑不悅,望向陳光抱怨道。
陳光聞言後,蓦地轉首望向對方,倒映着火光的厲目更顯陰鸷,過了好一會兒,緊握着刀柄的手指才徐徐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