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南面郊野中,有一群人正向東面而行。
這一衆人約莫百數,小的十四五,大的也不過二十出頭,看起來有些怪異。
這一群人年齡雖然不大,但卻各攜弓刀,一個個望去不乏英氣,令人不敢輕侮,野中縱有盜匪、流人出沒,遠遠觀望片刻之後,也都識趣離開,不敢靠近。
一衆人逐水而行,速度并不算慢。
途中偶爾有人疲累落後,便會遭到來自同伴們的嘲笑,咬牙悶聲追趕上去。
隊伍中有一個體格魁梧的弱冠年輕人,似乎是這一行人的首領,其人腰胯長弓,背上滿滿兩壺箭支,手裡還提着一柄長槍,一邊行走着,一邊回首大聲道:“速行,速行!
我們此行可是為了投效行台,追從王師建功樹業,目下王師蹤迹還未望見,隻是趕路又算是什麼辛苦!
”
周遭年輕人們聽到這話,一個個振臂怪叫打氣,速度又加快幾分。
隻是再行了一個多時辰,就連那個為衆人打氣的年輕人都已經累得氣喘籲籲,一衆人才終于在一處樹林邊緣停下來稍作歇息。
“七郎,咱們今次離鄉東投,是不是稍顯輕率了些?
我可是聽說,西進的這些王師對咱們關中子弟非是善态……”
林中歇息時,一個看上去頗有幾分老成的年輕人湊過來,望着那個首領,不乏忐忑道。
那個作為首領的年輕人聞言後,便将眼睛一瞪,不悅道:“阿兄你這是說的什麼話?
咱們動身時便已經約好,要憑此一弓一刀并一身投效建功,不作懶散鄉野的守戶豚犬!
”
“我、我也不是膽怯,可是家中親長都言,這些王師實在、實在……”
“這一點,我早前不是說的很清楚,咱們關中,久承胡亂,王化不通已是年久,王師西進,難免相疑。
庭門父子兄弟,日常若乏教誨溝通,尚且難免疏遠,不能相知,何況我關中久來自以邦外生民自居。
王業興複,千載功業,正需廣引忠勇助力,就連胡虜之主都明白這個道理,咱們鄉勇赤誠來投,王師又豈會将我等拒納不受!
”
聽到這話,周遭年輕人們精神複又變得振奮起來,另有一個紅臉少年揮舞着拳頭大聲道:“王業複興,海内共望,咱們關中華族豈能隻作旁觀!
往年還可托辭王業遠寄江南,投效難行,可如今王師業已行入三輔,義勇殺賊、壯複鄉土,怎能缺我關中健兒!
”
“壯力養成,幸逢雄變,此身正該托于英明偉略之主,才可不負平生!
”
年輕人們一個個叫嚷不休,很快疲累感便蕩然無存,繼而又暢想來日投身王師麾下将要創建怎樣的功業。
這一群年輕人,多為京兆各家鄉宗年輕子弟,比如領頭這一個名為韋軌,京兆韋氏族人,紅臉少年則為扶風魯氏魯敬宗。
不同于家門長輩們對王師西進的警惕與觀望,他們對此卻是期待已久,希望王師的到來能夠一掃鄉土諸多舊困,也能讓他們得以一逞才力。
不過很顯然,他們這一番熾熱心迹得不到宗族親長的認可,因此一群同懷壯志的年輕人們索性糾集起來,慨然離鄉投奔王師。
“家門長老久曆禍亂,抱此陋土妄求周全,他們怯于争勇、道是可憑此獨善,可過往多年,關中天府竟成廢墟!
忍辱偷生,即便得全一時,也隻是人世笑柄。
同為少勇壯力,天中王師衆将已是名重天下,咱們關中子弟竟無一人可稱英雄!
匹夫不可奪志,今次一行,建樹與否尚在其次,志在自陳于王師帳下,使人知我關中仍有忠勇可誇!
”
那個年輕人韋軌又振臂高呼,周遭年輕人們俱都紛紛響應,而後一行人繼續上路東行。
其實他們今次東行投軍,也的确是輕率孟浪,一者根本不知王師目下已經軍行至何方,二者也根本沒有一個完整的規劃,僅僅憑着一腔熱情便倉促上路,甚至根本就沒有多少人有着長途遠行的經驗。
所以到了傍晚時分,一衆人便不免傻了眼,他們連基本的飲食、營宿之物都沒有準備。
也幸在目下時入仲夏,即便野中露宿也不算辛苦,再加上一些人攜帶了一些吃食,加上郊野狩獵,總算湊合着過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一衆人早已經不再向昨日那麼精神飽滿,倒不是說打消了投軍建功的志向,隻是都意識到此行遠不像他們想象中那麼簡單。
他們還不知東行幾日才能迎見王師,就連吃飯都成了一個問題。
“此間再向前,有我家一戶親宗築塢,咱們先去塢上央借一些食物,待到引領王師入鄉之後再還……”
其中一個年輕人提議道,很快便獲得了一衆饑腸辘辘的年輕人同意。
于是一衆人繼續上路,郊野中漫行大半天的時間,總算是找到了那個年輕人所言的親戚人家,一行人才總算得以飽餐。
塢壁主人在得知這一群年輕人目的後,一時間也是連連歎息搖頭,對這群年輕人的想法、舉動頗多不認同:“晉軍西來,對我鄉土是好是壞都難蔔。
你們這些少進也真是不知輕重,且不說其軍會否接納你們,即便是将你們收納在軍中,所貪無非你們能熟知鄉徑,若是招引其軍禍我鄉土,所害者又豈能至于各自一身!
用過餐食,我即刻便派人送你們各自歸家,遵從親長訓令,切勿再招搖浪行于外……”
聽到這番勸告,年輕人們便有了分歧,其中一些人黯然垂首,算是默認了自己的錯誤,而像韋軌、魯敬宗等人則仍是心意堅定,聽到主人這麼說,當即便推案而起:“能得主家招待飲食之惠,銘感不忘!
我等也自知确是小觑行途兇險,但尤其如此,更深痛乏于見識,若再返行門戶栅欄之内,此生将更加無望!
”
自陳心迹之餘,那個紅臉少年魯敬宗更指着并坐席中幾名塢壁主人家年輕人說道:“大丈夫,當壯行,趁我志力正壯彪行于世,豈能以勇壯之軀深卧鄉榻待死!
胡虜之衆都敢趁此亂世争勇施虐,我關中兒郎難道連禽獸之衆尚且不如?
親長尚可陳言憂于家業,兒郎不伺機而動,更待何時!
”
此言一出,那幾個年輕人眉眼之間也漸漸流露出蠢蠢欲動的神色。
塢壁主人眼見這些年輕人如此頑固,自己非但不能勸住他們,反而被他們将自家兒郎都煽動得按捺不住,一時間也覺無奈,供應一頓餐食後,索性直接将之打發離開。
可是等回到塢壁清點自家兒郎,卻發現竟有幾人已經不知蹤迹!
且不說塢壁主人如何暴跳如雷,幾個新加入的年輕人将周遭地理稍作講解,這些年輕人才知他們雖然已經奔行将近一個晝夜,眼下也隻是剛剛抵達灞上邊緣而已,距離王師所駐紮的弘農還有很遠的距離。
“不過東面傳來消息,王師業已西進,咱們一路東行,再過三五日光景,或許便可見到王師探路前鋒斥候……”
說話間,野中突然響起微弱的馬蹄聲,很快這馬蹄聲便在郊野中越來越清晰,年輕人們尚在驚疑不定,視野中已經出現一路騎兵蹤迹。
“王師?
還是盜匪……”
野中乏甚遮蔽之物,當這些年輕人們看到這一路騎兵蹤迹後,對面騎兵們便也發現了他們的蹤迹。
這些年輕人們雖然乏甚遠途跋涉的知識,但也幸在不缺實際戰鬥的經驗,眼見對方直向自己而來,在沒有确定對方身份之前,紛紛後撤行入一處密林中,各自依蔽樹木組成一個簡陋的防守陣型,那個韋軌則主動行出,立足最前方同伴們射程之内,大聲吼叫道:“來者何人?
”
騎士們奔行速度極快,合共五百餘衆,戰馬則有千匹之多,馬蹄聲轟鳴及近,更顯懾人心魄。
他們并沒有第一時間答話,而是先将這一處密林包圍起來,而後才有近百人下馬,陣列徐行向前推進,同時發出喊聲:“王師奮武軍前鋒至此,林中之衆速速棄械行出!
”
聽到對面喊話聲,韋軌也是既喜且疑,示意後方同伴暫且勿動,他自己則慢慢向前走去,手中兵械抛在草地上,待到彼此都能清晰望見,才揮手道:“我等俱為京兆鄉戶義勇,不知對面王師可有符令标識?
”
其實這會兒,韋軌已經大體可以确定對方身份,觀其裝備精良整齊,遠非尋常鄉野武裝可比。
但他還要為身後百數名同伴負責,所以才要求見符令。
但其實這會兒他的謹慎也都是多餘,對方早已經将這一片不大的樹林包圍起來,若真對他們懷有惡意的話,他們也根本就逃竄不出。
不過對方還是抛來一份符令軍牌,并有兩人快步上前,将韋軌引領返回。
“你等人衆,為何流竄在此野中?
”
一名戎甲将領策馬上前,觀其年齡較之韋軌也大不了太多,其人先看一眼韋軌,而後又一指其身後密林,沉聲道:“速将你的同伴喚出,我若下令圍殺,你們逃不了的。
”
韋軌看到這些将士們甲衣兵刃上多有染皿,一時間也是大感心悸,頓首道:“我等義勇出行至此,本為投效王師,并無意與将軍為敵……”
那年輕将領聽到這話,眸中倒是閃過一絲異色,突然口中大吼一聲,手中一柄木杖直向韋軌肩頭掃來。
韋軌見狀,下意識抽身而退,然而那杖頭卻如影随形而來,其人退無可退,手臂一攬直将木杖夾在腋下,發力頓足立住不動。
那年輕将領見狀後揮臂一抖,木杖卻仍紋絲不動,他稍作策馬,手臂一揚将木杖擡臂送出,眼見韋軌收勢不住、踉跄後退數步後跌坐在地,口中發出大笑聲,繼而便翻身下馬,眼見韋軌稍顯狼狽的從地上爬起來,便闊步行上前去,将手搭在年輕人肩膀上拍了一拍,笑語道:“倒是一個難得的壯力,且将你同伴喚出吧。
”
韋軌這會兒臉上頗有幾分潮紅,雖然這位年輕将軍馬上刺他是稍借馬力,但很明顯也是随手做出的一點試探而未盡全力,饒是如此那一抖之間便險些将他挑離地面,可見對方也是臂力驚人。
這不免讓年輕人頗感灰心喪氣,他生于京兆豪族,常因臂力雄壯誇稱鄉裡,也因此對于投效王師充滿信心,卻沒想到初次逢見王師便被這位年輕将軍全面壓制。
韋軌心情如何且不論,那位年輕的将軍心内其實也是頗感詫異。
其人正是奮武軍将主沈雲,随手稍作試探雖然留力過半,但對這年輕人壯力如何已有幾分洞見。
待到一衆京兆子弟行出,沈雲才又讓人将那韋軌招至近前,稍作詢問左近地域所在,又得知這群年輕人離鄉投軍的心意,對其好感不免更大:“關中境域,王命久絕,途行至此,鄉塢多作遠望不敢親近,倒沒想到還有此等勇健兒郎壯行投軍。
你等暫且入伍聽用,待到此間戰事了結,再各自良才受用罷。
王命功用四邊,諸多勇出際遇,忠義之徒勤懇受用,無患名爵不達!
”
在确定了這一路王師身份之後,韋軌等一衆鄉徒們心中也是驚喜交加,原本他們還以為需要繼續前行數日才能訪見王師,卻沒想到還在這京兆腹心境域内便遇到了對方。
這一路王師于此稍作休整便繼續上路,因為可供換乘的戰馬不乏,韋軌等人也俱都分了一匹。
他們各自所攜兵械都被收繳起來,人員也被打散安排于什、伍之内。
“将軍,再往前行便是灞上……杜洪賊軍于灞上多有防設!
”
眼見對方一路無所顧忌,韋軌忍不住開口提醒,而對方卻并沒有因此放緩步調,一路長驅直入,不循曲徑,竟然在傍晚時分便抵達灞上陂塬。
灞上乃是杜洪所經營長安防線的最外圍,因為近來廣得鄉助,杜洪軍力也是激增,在灞上周邊廣布斥候以偵查敵情,順便接引其他來自鄉境的物貨援助。
這一路騎兵長驅而入,很快便引起了灞上守軍的關注,很快陂塬外圍便集結近千騎士,直向這一路敵軍撲殺而來。
“準備殺敵了!
”
沈雲見狀後大笑一聲,繼而拉下面甲,提起挂在馬鞍上的強弓,奮勇當先直向對面敵衆隊伍沖去。
其身後一衆騎士們也都收束陣型,打馬前沖。
韋軌等人這會兒也都無力再作其他,被裹挾着直向對面沖去,耳邊近乎萬馬奔騰、幾無餘聲,視野同樣淩亂到了極點,勁風灌入口鼻之内,幾乎不能睜眼視物。
“殺!
”
洪亮壯闊的喊殺聲震天而響,雖然雙方都是騎兵對沖,但對面方向的敵軍們卻完全比不上奮武軍氣勢如虹的壯姿。
人還未至,蓄滿勁力的流矢已經先一步嘯空而來,因為弓力不濟,對面多有騎士中箭落馬。
原本就不甚凝實的陣型變得更松散數分,更加不敢再直當鋒芒,不少人下意識撥馬側繞,打算暫時避開對方鋒芒正盛的沖陣,于側翼再作集結。
然而這一退卻令對方沖勢更加猛烈,如一柄鋼刀直接插入陣勢中,迅速便将松散的陣勢予以鑿穿,繼而馬頭微轉,攝尾追殺,一路窮追猛趕,竟然直接将這一部騎兵從灞上陂塬切割出來,逐于原野窮殺不止!
灞上敵軍們眼見着這一支奮武軍旋境而過,在他們眼皮底下将己方一路騎兵切割追殺,一時間也是心悸不已,懾于其衆軍勢之盛,竟然無人敢于出營搭救,眼睜睜看着那近千騎衆在原野中被逐殺殆盡!
當然這也是因為敵軍馬力并沒有太過充足,等到營舍中再作集結整編,己方騎兵早已經被追趕出數裡之外的原野中。
而他們又根本不知敵軍軍情如何,不敢遠出追擊。
于是在這區區一刻鐘的時間裡,他們便首戰告負,損失了近千戰馬并卒衆!
奮武軍灞上首戰告捷,其實也并不輕松,他們本來就是遠襲之衆,強弩之末,逐殺過程中便不斷有戰馬倒斃,隻是因為軍勢太過兇猛,才将這些遲滞、意外掩蓋下來。
一直等到将這些敵衆們追殺殆盡,沈雲才又下令收繳敵軍戰馬、軍械之物,各自換乘,徐徐後退。
而也一直到了這時候,韋軌等關中子弟們才意識到自己剛才有幸親曆一場以少勝多的奔襲野戰,有些可惜的是,他們在這場戰事中除了打馬狂追之外,根本就沒有機會得于斬獲。
這一路奮武軍并沒有離開灞上太遠,待到後退至十數裡外,便各自下馬于一處河谷附近稍作休整。
不久之後,東面又有馬蹄聲響起,另一路新來的奮武軍奔行至此,雙方會師之後稍作情報交換,沈雲等人将一部分繳獲戰馬并軍中所餘箭矢交給新來的那一支隊伍。
而後那支隊伍便又沖入夜幕中,再向西面不遠處的灞上殺去!
這一夜,奮武軍各路人馬次第而來,而灞上守軍便也接二連三的遭遇襲擊。
盡管敵軍并沒有直接沖擊營盤,隻在營防之外喧嚣,但那接連響起的鐵蹄聲也讓人心驚肉跳。
原本軍心凝聚力就不強,到了後半夜,更有營士受不了這龐大壓力而直接棄營向後方回撤。
至于身在長安石積城的杜洪,這一夜過得也并不輕松,敵軍這麼快便殺至灞上,比他的預估要快了十多天,實在令他大感意外。
他雖然本來就沒有死守長安的決心,可是目下還有許多鄉宗約定援助并未送達,這讓他倍感焦灼,好不容易捱到天明,便又派出麾下一衆騎兵斥候,一面查探敵軍具體軍情,一面催促鄉宗速速将援助送來。
然而奮武軍三千精騎至此,很快便從杜洪手中将郊野的控制力争搶過來。
如沈雲所部露宿半夜養足氣力之後,黎明時分便又上馬,遊走于灞上周邊,很快便與一些向長安運輸物資的鄉宗部曲遭遇,一旦遭遇也都無需細審,人員驅逐追殺,物資取為軍用。
同時那些資助長安賊軍的鄉戶情報也都被逐漸整理出來,着人飛騎送往後方。
而這時候,王師中路大軍桓宣所部才剛剛行入藍田,部伍徐進,并不争搶時間。
待到前鋒奮武軍送來名單,便都依照名單所指,各遣偏師陳于那些資助賊軍的塢壁之外,凡有叩門不開,直以大将軍炮轟殺入内,取其資貨收為軍用。
至于郭誦的後路大軍,行入京兆境内便平向鋪開,野中流竄之衆俱都收繳一空,監押于那些塢壁殘骸之内,進行初步的整編。
前後三路大軍,各司其職,前鋒奮武軍精騎負責掃蕩鄉野、肅清耳目,中路襄陽大軍并揚武軍卒負責拔堅攻寨,拔除各處鄉賊據點,後路郭誦大軍則收撿流竄之衆,蕩清野中潰散之卒。
至于路永的水軍,則是沿渭水而進,一方面給陸地大軍提供給養補充,一方面也是配合發動攻勢,震懾鄉野動亂餘波。
王師一路橫推,發兵将近一月之後,中路桓宣所部已經兵逼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