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輕車是淮南軍運輸資用的一種車型,顧名思義,這種車形如蜉蝣,車闆輕薄,兩翼并張,下轅橢圓飽滿,軸輪可供拆卸。
這種車載重在兩百斤左右,毋須畜力,通常二三壯力役夫便可使用運輸。
淮南軍之所以要特意打造這種式樣的辎重車,在于陳留比較特殊的作戰環境。
陳留之地,形如博帶,依傍大河,鴻溝穿境而過,域中水道極為豐富。
在圉城、扶溝、尉氏、苑陵、浚儀之間,地勢開闊平坦,有着大片可供耕作的沃土。
這種地形,對于軍隊大規模的集結攻伐自然有利。
所以當四月中淮南軍自許昌繼續北上,正式讨伐陳光亂軍的時候,短短旬日之内,幾乎不費吹灰之力,連下陳留塢壁四十餘座,剿殺亂軍兩千餘,俘獲丁口三萬餘衆。
以橫掃之勢,将陳光亂軍設置在陳留外圍的據點拔除一空。
到了五月時,陳留之地尚在亂軍掌握中唯有雍丘、陳留古城、梁園、倉垣、外黃等寥寥幾地。
而且由于東部青州戰事進展順利,沈牧、李闳等将一戰攻下石虎部将石闵等所盤踞的青州廣固城,算是将黃河以南石虎的勢力徹底拔除清掃,繼而便向兖州增兵,前軍已經抵達濟陽,進一步擠壓了亂軍的活動空間。
隻是接下來的戰事進展便不算太順利,一方面雍丘等地乃是亂軍重點經營的根據地,在這區域内可謂根深蒂固。
另一方面便是由于這一區域内的地形地勢發生了極大的變化,河澤、散渠諸多,陂埭無數,給大軍的行動造成了極大的不便。
須知鴻溝并非天然形成的水道,乃是人工挖掘勾引黃河之水用來串聯河南諸多水道,所以古遠以來,此境便多水患,常有河水暴漲肆虐郊野。
兼之陳留之地也是中原精華所在,開發日久,又有民修陂埭糜爛,因此讓這一片區域水勢地況變得極為複雜。
永嘉之後,中原之地戰亂頻頻,河道陂埭年久失修。
過去幾年的時間裡,陳光亂軍也是有意借助這樣的地形以求内固,因此更加劇了這一片區域的水患。
到了現在,甚至沒有一條完整的道路可供出入。
單單在雍丘周圍,便有黃澤、白洋陂、下雍澤、高氏陂等大大小小十數個沼澤灘地。
淮南軍今次大舉北上,是務求鏟除内患于一役,盡管此處地勢複雜,也絕不半途而廢,以田景、蹇甯、季弘、段契等數員戰将共統五千戰卒入剿亂軍。
後續則有韓晃統率七千步騎為後繼,勢要将亂軍徹底掃滅。
都督府對于此戰可謂極為重視,單單沈哲子直領的勝武軍便投入三千軍力。
新建的勝武軍絕不隻是裝備精良,成員乃是諸軍之中擇優而錄,不獨結陣沖殺勢不可擋,單兵作戰能力也極強。
五月中旬,各軍正式從雍丘西南位置的高氏陂向集結在雍丘的亂軍發起進攻。
可是這一戰進行的卻是極為不順利,甚至可以說是淮南軍成軍以來罕見敗績。
戰鬥還未開始,便接連發生了失期、迷途以及被全殲的惡性事件。
其中一路統兵者乃是老将季弘,原本負責攻下高氏陂中一片堅地高氏堡,結果卻在行軍途中誤入陷阱,近千兵卒幾乎被亂軍全殲,而季弘也于此役戰死。
雖然後續淮南軍還是順利拿下了高氏堡,但原因則是亂軍主動放棄,淮南軍近乎白撿了這一座塢壁。
而且由于後補不繼,兼之雍丘亂軍堅壁清野,深入之淮南軍隻能後撤,在陳留故城南面結下營壘,在此與亂軍展開對峙。
雍丘這一戰雖然不能說全無所獲,但也給勢頭銳猛的淮南軍敲了一擊警鐘,尤其在占盡優勢的情況下居然發生部伍險被全殲、戰将被圍殺至死的惡性事件,也令參戰諸将羞憤欲死。
如此戰報送至許昌,也令沈哲子感觸頗深,他雖然自認為已經給予陳光亂軍以足夠重視,但其實還是重視不足。
因為有了此前成功平滅劉徵亂軍的經曆,所以在沈哲子看來解決陳光也應該不是什麼大問題。
這種心态落在軍事上面,便就難免會有些操之過急。
戰事進展到如今,淮南軍的戰略可謂是已經完全明朗,封鎖西面的洛陽,掃滅河南的内患。
以往在他看來,盤踞在陳留的陳光亂軍不過是疥癬之疾,所以在細節方面并不過分重視。
此前雖然一直保持着對陳光亂軍的圍堵打壓,但事實上他在豫南所推行的一系列态度強硬的政令還是給陳光提供了壯大自身的機會。
這一點在拔除陳留外圍據點的時候,其實便有端倪露出。
陳留境中人口密度之大,遠遠超過了此前的淮南、汝南等地。
換言之,許多不服他在豫南所施行政令的鄉宗門戶,幾乎盡數向北投靠了陳光。
以至于如今的陳光已經虬結成為一個頑實的毒瘤,就算是外侵性不足,但其部盤踞在這裡廣擁人衆,也實在不是能夠一鼓掃滅的對手。
這一方面的局部戰争進展不順利,對于後續戰事會造成連鎖的惡劣影響。
首先便是陳留這個彈丸之地牽制了淮南軍一萬多的一線作戰部隊,錢糧方面便是一個極大的損耗。
而且陳光亂軍頑抗态度表明,即便是解決了亂軍的戰鬥力,後續再鎮撫消化那些亂民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其次便是由于亂軍的存在,等于梗在淮南軍和徐州軍之間的一根硬骨,讓兩軍不能通過黃河這一水道順暢連接。
而這一點,便直接影響到了沈哲子的後續作戰計劃。
淮南軍今年動員兵力在十萬人以上,主要目的自然不可能會是陳光和劉徵這兩部苟延殘喘的亂軍,甚至都不是洛陽的桃豹。
沈哲子的假想敵一直就是手擁重兵、盤踞在河北邺城的石堪。
無論是與徐州軍聯合剿滅劉徵,還是淮南軍圍剿陳光,包括後續兩鎮聯軍掃蕩河南,其實都是在為了稍後與石堪大戰而清理戰場。
其實如今河南、河北戰鬥形勢,與早年的官渡之戰不乏類似。
石堪其人雖然盤踞在河北,但事實上其人根本就不屬于羯國的核心力量,所以在如今河北進行的如火如荼的襄國争奪戰中,石堪根本就不參與其中。
當然如果石勒的遺孀劉氏還能正常發揮出影響力的話,石堪倒是還可以以假子作為太後的強援而加入到羯國最高權力的争奪中。
可是如今劉氏已被程遐所廢圈禁乃至于暗害,眼下程遐挾持長君石弘,石虎挾持幼君石恢,石堪實力雖然不小,但本身影響力實在欠奉,又無籌碼在手,而且那兩方都無與他并存合作的可能。
所以眼下的石堪還是割據之心為重,重心則放在了河南,也是想要避免與羯國正統發生直接的沖突。
與之類似心理的,包括如今困頓在關中的石生。
關中雖然極亂,但是石生想要脫離出來的話,其他各方巴不得少一個大敵,也不會拼了命的攻打石生而給他人作嫁衣裳。
但石生卻遲遲沒有出關的迹象,因為他也清楚河北不會有他的位置,還不如謀求邊地崛起。
當然洛陽的桃豹是一個例外,桃豹既不是什麼宗親,也不如夔安那樣是羯族号召力極高的耆老,兼之年事漸高,就算有石勒那種雄心,也沒有施展什麼抱負的時間,甚至其人謀求割據自立都不能。
眼下其人之所以還能守住洛陽帝宅,就在于如今各方雖然混戰不休,但真正的割據之勢還沒有形成。
不獨沈哲子在惦記洛陽舊都,甚至就連石堪和石生這兩人在穩住形勢之後,下一步也必然會将洛陽當作一個勢必奪取的目标。
桃豹之所以還能坐擁數萬敗軍之衆,并不是其人有什麼過人領導力,而是那些卒衆們也根本看不清前路在何方,隻能暫且苟安當下,抱團取暖。
石堪想要向河南謀求出路,所以淮南軍與其必然會有一戰。
沈哲子原本的打算是,在六月之前徹底清掃掉陳光亂軍,然後集結淮南軍重兵陳設于黃河南岸,同時連結徐州軍外援,主動發起對石堪的進攻,在黃河上與石堪進行一戰,打消其人幹涉河南的能力,然後再謹守黃河一線,西進攻取洛陽。
之所以首先攻打陳光而不是進取洛陽,一則是因為洛陽坐擁八關之險,而且目标太大。
一旦沈哲子西進洛陽,無論是河北的石堪,還是河南的陳光,肯定都會渾水摸魚,出兵幹涉。
而陳留則不然,陳光雖然名義上從屬于石堪,但畢竟是獨立在外的勢力,于石堪而言既無切膚之痛,也無目标沖突。
即便是其人要出兵幹涉,肯定也會控制規模,絕不可能提重兵南來為救陳光而與淮南決一死戰。
至于桃豹,洛陽于他是庇護,同時也是一層枷鎖。
就像是老農懷擁重金,須臾不敢離家。
其人應是更樂于置身事外,做個螳螂捕蟬之後的黃雀,坐觀成敗,等待着分一杯殘羹,不可能放棄洛陽這麼優越的根據地而提兵外出參與到根本沒有利益可圖的戰争中。
可是淮南軍在剿滅陳光亂軍的過程中遭遇了阻滞,這會給戰事帶來許多莫測的影響,甚至有可能石堪會主動南來,桃豹也變得不安分,接下來淮南軍可能要面對多線作戰。
不過幸在沈哲子在開戰伊始便制定了大的作戰目标,在保持西圍東剿的情況下,作為臨時大本營的許昌也已經集聚了超過五萬的兵力,就算提前與石堪展開對戰,淮南軍也能不落下風,隻是不能如預想中那樣保持絕對優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