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都的内六軍,名義上滿編兵力應在八萬人左右,不過實際兵力堪堪四萬出頭。
除了禁苑宿衛的中軍以及信都城防的車騎之外,其他幾軍缺額數都要過半,特别是早前覆滅于河南如今再重建起來的龍骧軍,更是隻有可憐的千數卒力。
但就算是這樣,内六軍仍然可以說是目下羯國戰鬥力首屈一指的軍隊。
最起碼這些兵衆們裝備軍械都能保持完整齊備,也能獲得相對足額的資糧給養。
而與之相對應的外六軍,雖然理論上而言兵力要多出倍數,但實際上除了特别的将領之外,有的不過是隻存旗号,甚至無一卒可用。
大概是為了體現出自己對内六軍的信任重視,又或者隻是想追緬自己舊年與士卒同宿共戰、金戈鐵馬、波瀾壯闊的歲月,自入冬開始,羯主石虎便不時巡視内六軍,有的時候便也直接入宿軍營之内。
劇變發生之前,國中群臣對此都不甚在意。
随着新年大典距離越來越近,有人期望能夠在大典上得有更大收獲,有人則不願意獲得太過醒目的官爵。
無論意圖為何,在信都尚算平靜的表面之下,幾乎每時每刻都在發生暗室之謀,合縱連橫,黨同伐異,每個人都在為了達成自己的意圖而努力。
至于主上出巡内六軍,最近這段時間時有發生,也談不上是什麼稀奇罕見的事情,關注者自然不多。
而消息傳來之後,大凡有資格在第一時間得悉此事的羯國臣子,幾乎人人自危!
信都乃是重軍雲集的羯國統治核心,可謂是目下羯國大本營所在,不啻于常人信步庭中,卻遭天降橫禍。
于是所有得訊之人無論手頭有無重要事務,究竟在忙些什麼,俱都第一時間沖向主上遇刺的龍騰軍營。
當衆人在抵達龍騰軍營之後,卻發現營壘内外早已經被嚴密封鎖,營防早被先一步聞訊趕來的中軍将士所控制,不準任何人進入營中。
一時間,位于信都城池東南側的龍騰軍營外已是人滿為患,那些聞訊趕來的羯國權貴們俱都聚集在此,因有中軍将士強阻,沒有人能夠進入營中,也不知刺殺具體經過,甚至不知主上目下究竟是生是死。
“我等俱為主上肱骨臣屬,驚聞惡訊,為何不準入内問安拱從?
”
人群最前方,與中軍守卒據理力争的乃是中書侍郎趙庶,在其身盼也聚集着一衆文臣,一個個裂目怒視那些悍勇兇橫的中軍贲士。
他們這些文臣,日常都在三殿聚集辦公,因是得訊也早,第一時間便奔赴此處,可是當他們到來的時候,軍營已經被封鎖,任何人都不能出入。
有人還要硬闖入内,卻被守營的将卒棍棒毆打出來,不乏人因此受傷。
除了這些文臣之外,那些各自統軍防戍城池各邊的将領們也都紛紛趕來,甚至就連城外外六軍将領也都盡可能抽身至此。
相對于那些惶恐焦躁、站在最前方試圖要沖入進去的文臣們,這些武将反應沒有那麼激烈,各人身後都有數量不等的部曲拱衛。
就連主上都遭受伏擊刺殺,可見目下信都絕不安全,這些武将們或是性情嚣張跋扈,但對自身的安全問題卻不會怠慢。
他們雖然沒有急于上前哄鬧,但也都停駐近畔,須臾不離,也不乏後來者向先抵達此處的同僚詢問詳情,但也沒有一個人能夠說得清楚驚變的經過。
文臣的吵鬧與武将的克制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似乎那些驕橫跋扈的武将們突然之間轉了性,變得謙恭起來。
但若仔細觀察,便會發現這些武将群體中似乎彌漫着一股說不清楚的複雜氛圍,驚悸之外不乏疑窦,乃至于彼此相疑。
雖然營地被徹底封鎖起來,在場衆人完全不知刺殺詳情。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信都作為羯國目下的大本營所在,雖然内外幾十萬大軍是有一些誇大,但是這麼多的耳目交織,也完全可以确定不會有成規模的晉軍奸細潛入城中。
特别主上遇刺之處正在内六軍軍營中,更加可以确定不會有心懷叵測的外人能夠靠近主上。
既然不是外敵入寇,那麼自然可以确定此事必為内賊所為!
一旦确定了這一情況,事情就變得複雜起來。
内賊究竟是何人?
意圖是什麼?
又怎麼能夠這麼輕易的接近主上?
結合國中近日随着新年大典漸漸逼近,信都局面看似平穩實則暗潮湧動,特别是一些有關西面的軍情風傳,俱都讓人有不寒而栗、毛骨悚然的感覺!
相對于那些幾乎沒有兵權在手的文臣們,這些武将各自本身便有着更加強烈的訴求并危機感,哪怕是再狂妄兇橫之人,此刻也都不敢恣意出頭,避免過于引人注意。
但是不敢出頭,并不意味着他們對此就沒有了好奇。
事實上,他們比任何人都要急切想知内情種種。
不過眼下中軍控制現場,一副六親不認,随時都要亮出屠刀的架勢,也實在讓人不敢有什麼過激的行為。
羯國目下的軍伍編制中,内六軍中的中軍絕對是主上第一心腹部伍。
其軍将主便由主上目下諸子之中最年長的武邑王石鑒擔任,軍中将校兵長無一不是身經百戰的悍勇宿将,甚至不乏追從年久的潛邸故人,而兵衆也都是百裡挑一、敢于沖鋒陷陣的精兵之選。
中軍唯奉主上命令,餘者衆将無論權位多高、全都沒有權力調度其軍,而對主上的忠心也是無可置疑。
這樣的軍伍防守營地,哪怕是其他十二軍将主至此,也不敢犯禁沖營。
而主上遇刺的龍騰軍,在内六軍中則是一個比較特殊的存在,本身并不以戰鬥力著稱,但組成此軍的兵衆将領們,俱都是國中權貴子弟,也就是在場這些群臣的家中子侄。
這一次主上遇刺,之所以如此牽動人心,哪怕是許多已經久不顯迹人前的引退官員俱都倉皇至此,就是因為刺殺所發生的這個地點實在太緊要!
如果主上是在别的地方遇刺,誠然同樣會令國中人心震蕩,但對于一些早已經淡出時局的人而言,也不至于如此緊張。
特别是随着國勢江河日下,以幾乎難挽的勢頭衰敗下來,而羯主石虎又遠遠談不上是一個仁義君主,目下的信都并不乏人已經早存投降晉國的想法,這樣的人若是聽說石虎遇刺的消息,說不定心中還會有竊喜念頭。
可是羯主卻在龍騰軍中遇刺,這就讓局面變得無比複雜。
晉軍攻勢兇猛,為了整編抵抗晉軍攻勢的大軍,羯國可以說是窮兵黩武、盡發丁壯。
而跟随羯主遷至信都的這些官宦權貴人家們,自然也不能免,他們的子弟也被征發入軍,哪怕門内并無成年子息,也要于族親近支擇一丁男入軍,以取共襄國難之意。
換言之,若主上今次遇刺與龍騰軍有關,則國中一衆權貴無一能夠免于事外!
無論在勢又或不在勢。
特别目下營中絲毫消息都沒有傳出,自然人人自危,各自心中都積郁着一股等待被審判宰割的煎熬!
随着時間的推移,聞訊趕至此處的羯國人士越來越多。
而為了防止意外的發生,除了已經進入營地的中軍将士之外,負責城防的車騎府兵衆在封鎖城池四門之後,也繼續向此增兵。
到最後,龍騰軍大營外已是人滿為患。
假使此時突有一路晉軍殺至此處,将在場人衆一網擒獲,那麼所謂的羯國也将再不複存!
營外人心焦灼,營内氛圍同樣沉重壓抑到了極點。
在龍騰軍營内中央幾座大帳,也是中軍将士重點防守所在,其中最中間那座大帳周圍,更是内外環守足足兩千甲士,将士林立于此,比肩接踵,幾乎風雨不透。
而這裡正是羯主石虎遇刺之後禦駕暫停所在,由武邑王石鑒親自率兵防守于此。
而在這座大帳兩側各有一處營帳,同樣各有近千中軍卒衆防守,其中西側營地收押着近百名龍騰軍将校兵長,東側營帳則是一衆随駕人員。
相對于外間的肅殺壓抑,東側大營内氣氛要稍顯輕松一些,二十多名羯國文武臣子聚集于此,雖然一個個臉上也都不乏心有餘悸的驚慌、憂恐之色,但也并不像被阻隔在營地外的那些人一樣完全亂了方寸,還不乏人三五成群湊在一起竊竊私語、低聲談論。
張豺正在這二十多人當中,他并沒有加入到同僚們的談論中去,一個人獨坐于帳内一角,雙眼微微閉起,仿佛入定假寐,臉色也平靜得近乎木然。
但若是掀開他面前桌案,看一眼放在膝上的兩個拳頭,便會發現拳心中冷汗直湧,幾乎已經浸透了下袍!
刺殺事件發生後,主上被禁衛拱從退入大帳中,而他們一衆人便也被驅趕到了此處。
時間已經過去了将近兩個時辰,此處營帳仿佛被人世遺忘一般,全無消息的出入。
而越是如此,張豺越感覺得到危險已經如泰山一般逼臨他的頭頂,随時都有可能轟然落下,将他碾壓得粉身碎骨!
一直到了掌燈之後,大帳外才傳來一些騷動聲,有十幾名将士魚貫入内,将餐食送入帳中。
聽到這些聲響,張豺才緩緩睜開了眼,仿佛剛剛由假寐中蘇醒過來,不着痕迹的将濕漉漉的掌心于膝窩下擦幹淨,起身上前選擇餐食,來回踱步良久,他才站在一份魚羹前,擡手示意那兵卒将菜品送到他的案前。
“夜深霜寒,家人未必能關緊門戶,可惜不能歸家訓令。
”
張豺歸席後蓦地伸手一探,趁着兵士俯身布菜之際,突然将一枚腰間玉玦塞入那兵士手心,同時擡眼望向對方,視線先是淩厲、繼而變得沉重,最後卻透出一股濃厚的乞求。
那兵士随手一勾,手心玉玦便落入袖囊中,繼而便撤下送菜的漆器,邁着平穩的步伐與其他兵士一同撤出了營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