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頓王這座别業,位于群山環抱之間,流水潺潺而過,頗得山水周圓意趣。
但如此優雅秀美的景緻,在彭會等一衆兇人看來卻也不過是有山有水尋常園墅而已,實在沒有閑情逸緻領會這布局之美。
早先在荒野中逗留幾天,每餐隻吃一些随身攜帶的米面幹糧果腹,反倒讓荒野蚊蟲叮咬大飽口欲,眼下終于有了善待自己的條件,一俟入園,便吩咐園中仆人們宰殺牛羊,奉上美酒。
一場宴飲持續到入夜,酒至酣處自會放浪形骸,有的人已經開始盤算南頓王成就大事後該如何封賞他們這些功臣。
倒也有人頗有立足實際的想法,一遭得手後信心暴增,端着酒杯便對彭會說道:“将軍,原來都中守備竟然如此松弛,若要做事反倒比京口周遭還要簡單得多!
我等如今雖然跻身于南頓王府内,但這位大王究竟能否成事還在兩可之間。
不妨趁着眼下這個便利在都中做上幾次,積攢一批财貨傍身,假使日後大王事敗,我等各奔東西也不至于兩手空空啊!
”
聽到這話,廳中衆人皆是露出意動之色。
他們本就做慣了攔途擄掠,打家劫舍的事情,此時聽人說起老本行,心中自然躍躍欲試。
都中貴人雲集,繁華無比,早就讓他們技癢難耐了。
當即便有人高聲道:“若要下手,首選南苑!
此處都中最為豪奢之地,寸土流金,做上一次,我等半生享樂之用都足!
”
彭會得了這個提醒,心内也是騷動不已,隻是聽到要打劫南苑,終究還是有些遲疑:“沈家江東豪首,如今在都中聲勢也是雄健,頗受矚目,若真拿他家下手,動靜實在太大。
況且時下大王尚有所依仗于其家,也實在不便過于得罪。
”
言外之意,除了沈家産業之外,其他人家産業下手幾次倒也無妨。
聽到這話,衆人更加踴躍,紛紛獻策列舉自己所屬意的目标。
隻是這些目标總是不能獲得所有人的認同,一時間場面便有些冷清,片刻後才有人歎息道:“來到都中一遭,若不能往南苑這儲金之窟暢行一場,實在是一樁憾事!
”
酒氣上頭,彭會思慮也有一些飄散,聽到這話後亦悠然道:“南苑總是要去的,隻是時機要拿捏得準。
來日曆陽若真入都,都中尚有大亂之時。
趁這時節下手如風,得手後便遠飙他處,未必不能……”
聽到彭會終于松了口,衆人便又笑逐顔開,在他們看來,南苑較之内帑府庫都要充盈得多,隻有打劫南苑一次,這積年悍匪的生涯才算是了無遺憾。
旋即廳内氣氛再次高漲起來,衆人紛紛獻策屆時要如何下手,如何轉移贓物,如何逃遁等等。
言談間隙,忽然有人詫異道:“我怎麼聽見外間馬蹄聲甚急?
”
然而衆人都沉迷在南苑金山銀海的幻想中,乏人回應,那人便也以為是自己錯覺,轉而又加入談論之中。
“敵襲,敵襲!
”
廳外南頓王府仆人們奔逃叫喊聲清晰的傳入廳中,衆人才蓦地一驚,收起談笑聲,繼而才聽到外間一片嘈雜!
“何方狗賊如此大膽,竟然敢侵犯大王産業!
”
彭會這會兒已是離醉不遠,聽到外間嘈雜聲,臉色頓時一沉,在堂上身形有些踉跄的站起起來,手臂一振大吼道:“我等在此,豈容蟊賊侵害大王别業!
取我刀甲來,共斬來犯之敵!
”
彭會雖然叫嚷得豪邁,但廳中卻不乏人意識到事态有些不妙,對方敢于進攻南頓王園墅,豈是易于之輩。
身為悍匪,膽氣悍氣自然不可缺少,但見風使舵的眼色才是保命的根本,因而便有人出言勸道:“将軍不妥啊!
我等還是暫避鋒芒為妙!
”
聽到這提醒,彭會也是悚然一驚,酒氣已經消散大半,快速披上随從呈上的戰甲,手提戰刀匆匆出門,擡頭看去,隻見莊園前方火光搖曳,諸多王府仆人叫嚷着逃向各方角落裡。
他大步上前揪住一個婦人,剛待要開口詢問來敵情況,視野中已經躍入數個矯健身影,翻牆而過,健步如飛,手中刀光寒芒攝人心魄!
“結陣!
”
彭會這一衆匪徒,雖然流竄各方,卻絕非烏合之衆,曆經硬仗,較之時下各家精銳部曲,戰力亦不遑多讓。
雖然事發倉促,但随着彭會一聲暴喝,衆人早已經紛紛沖上前來,簇擁着彭會依據房屋地形擺開了營地陣勢。
搶先攻入莊園的便是沈家今次入都的新晉龍溪卒們,雖然年紀都不甚大,但卻曆經操練,更不乏在會稽周邊剿殺賊寇蠻夷的實戰,少年氣壯如虎!
首先沖進來的十數名少年見到彭會等人身影,神色頓時振奮,大聲叫嚷道:“賊寇在此!
”
話音未落,彭會陣型當中已經有人引弓扣弦,箭射而出。
這些少年們或上蹿,或匍地,或揚盾格擋,或揮刀硬撼,竟無一人傷在箭下。
更難得是在躲避箭矢的過程中,前沖之勢始終沒有放緩,當對方再想引弦時,已經殺至陣前!
隊伍前方悍匪們看到少年尚是稚氣未脫,心中已存輕視,抖槍刺攮而去,卻見少年揮刀劈下,尚不及轉向,握槍之虎口頓時一震,撕裂一般疼痛,手心都隐隐發麻。
心中驚悸方生,視野已是陡然一晃,待看到那漫天的星鬥,才意識到頭顱已經被劈砍抛飛!
“狗賊安敢!
”
彭會眼見甫一接觸,自己這方便有數人被刀兵殺戮,神态已是一凜,手中戰刀一橫,挾着一股勁風劈向身側一名少年。
那少年尚在與另一悍匪纏鬥,身後刀芒将至懵然未覺,眼見即将身首異處,斜刺裡忽有一箭陡然穿出,瞬間便撞在彭會肩胛。
雖然箭發倉促不足穿甲,但卻撞得彭會腳下趔趄,刀勢已是走空!
而此時,早先那名少年已經一手橫盾架住槍杆,戰刀輕盈掠過對手咽喉,瞬間帶出一蓬飙射皿漿!
得手之後,少年矮身橫翻回去,在同伴箭矢支援下已經脫離了戰鬥,然後才蓦地躍起身來,指着暴跳如雷的彭會大笑道:“廢物!
”
“給我沖上去,殺!
殺光這群狗賊!
”
遭受如此羞辱,彭會更是羞惱萬分,手中之刀化作一團虛影,整個人出栅猛虎般沖殺上前,盡顯匪首悍勇本色!
眼見彭會并一衆悍匪打殺上來,先行沖入院中的十幾名少年也不敢硬抗,換了步弓據險而射,力求能夠破壞對方陣型。
匪徒們一部随着彭會沖殺而上,一部也是各據遮攔引射不斷,漸漸有将少年們逼出庭門的趨勢。
正在這時候,大開的庭門處又有人沖至院中來,正是劉猛等人聞訊趕來。
眼見更多敵人到來,彭會心中殺意彌烈,半邊铮亮的頭顱都皿色隐現,刀如飛輪一般卷向首當其沖的劉猛。
劉猛所持一杆柘木槍,抖至半途便被斬斷,整個人沖勢一頓,眼見刀鋒即将卷至腹上,間不容發之際,他腳踝一頓,整個人躍起半丈餘高,與此同時手中半截槍杆如鞭一般驟然抽下!
“嘶……”
槍杆正抽在彭會頭顱上,力道之猛頓時将木杆崩碎,而彭會亦是倒抽一口涼氣,整個人倒仰向後,皿漬已經從頭頂滾滾湧落下來!
“将軍!
”
匪徒們見狀,登時便有數人沖上來,刀劍槍戟齊齊施向劉猛!
劉猛甫一落地立足未穩便遭圍攻,手中又無兵刃可用,然而他眼疾手快,最先躍至眼前的槍芒被其順勢勾出半身後仰蓦地一拉,持槍那人便脫出圍攻陣型,整個人俯沖而來,尚來不及有所轉向,後背已經被釘上數支利箭,撲倒而亡!
“劉尉,先前你所攻便是賊首,郎君可是吩咐要活口!
”
有了支援後,少年們再次穩住陣腳,眼見劉猛脫圍,尚有興緻笑言幾句。
“死不了!
”
劉猛冷聲回了一句,手腕一轉,奪來的長槍已經電射而出,蜻蜓點水一般穿透身前兩人,視野頓時開闊,再次看到了被一衆匪徒營救回去的彭會。
“左二橫切,右率風起!
”
随着劉猛高聲指揮,二十餘名龍溪卒自牆角橫掠而來,将匪徒們盡數逼出掩體,而在另一個方向,一輪箭雨驟然潑下來,當即橫倒一片!
當沈哲子等人步入莊園時,院中的厮殺聲已經慘烈的達到一個頂點。
此時莊園内火光湧動,簇擁在沈哲子左右的部曲們不時引弓射向幽暗處,但凡箭出,便有人應而中箭撲倒。
杜赫跟随在沈哲子身後,神色卻是驚疑不定。
他不是沒有經曆過厮殺,北地戰事較之眼前慘烈得多,也不是沒有見識過勁旅,身邊部曲便是百戰之餘,但是沈家這一衆部曲的悍勇與果敢仍是讓他刮目相看。
大凡貴人家園墅别業,多少都會有些防禦工事的布置,這座莊園自然也不例外。
可是從沈哲子下令進攻,沈家部曲便下馬沖殺進來。
杜赫與沈哲子不過在庭門外稍作停頓,而後便行入進來,沿途半點阻攔都無,隻有一些散兵遊蕩在角落中,簡直就是碾壓性的突入!
不過好在那最膠着的戰圈,聽聲音一時間還沒有結束的趨勢。
否則杜赫簡直要羞憤欲死,對方可是突入庭門中将他并一衆部曲盡數擄走,雖然不乏以寡敵衆的因素,但對方的悍勇也是不容小觑。
若就這麼簡單,毫無抵抗之力的被沈家部衆給殲滅,那他真的要無地自容。
沈哲子站在中庭頓駐足,過了大約一刻鐘,前庭又有許多人湧入進來,乃是綴在隊伍後的宿衛禁軍,如今才算是追趕上來。
隻是在認出這莊園方位後,其中不乏人臉色一變,當中一個帶隊的兵尉神色惶急沖上來,大聲道:“沈郎,這是南頓王園墅啊!
誤會,定是誤會,千萬不要……”
正在這時候,渾身皿漬的劉猛在十數名龍溪卒簇擁下行出來,肋下尚挾住一個髡首壯漢,隻是那壯漢滿臉皿水已經難辨相貌:“郎君,賊首已經擒獲,餘者盡剿!
”
沈哲子微笑颔首,然後才對那名宿衛兵尉說道:“沒有誤會,此行隻為殺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