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組中,xìng格最怪異狂妄的楊循吉看不慣方應物,又開口,“你認得我嗎?
”方應物拱拱手道:“當然曉得,是大名鼎鼎的楊朋友。
”
楊循吉大笑道:“還算你有眼睛,認得出我是誰!
”方應物苦笑着舉起那張請帖,“上面有你的名字,我如何不得知?
”
這話怎麼聽着如此别扭,楊循吉停住笑聲,冷哼一聲,又問道:“聽說你對王铨道,蘇州士子不過如此。
是麼?
”
方應物理所當然的點點頭,“是對他說過,那又怎樣?
難道隻許王铨抄襲舞弊,不許我批評幾句麼?
”
三人一時氣結,繞來繞去又繞到這讓他們蒙羞的事情上了。
酒樓東家唐廣德親自領着小厮上酒菜,暫時打斷了席間衆人的交談。
等布置好後,祝允明、楊循吉、都穆三人都覺得有些壓抑,感到面對方應物的心理優勢一點一點的被打掉了。
不得不說,這是一個很沉悶的夜宴開端,蘇州三才子對方應物《毫無了解,想閑談無從說起。
再說他們畢竟還是年輕了點,雖然有着幾十種滅掉方應物、幫王铨找回場面的計劃,但應變能力還是不夠老練。
方應物更不着急,這幾個人的底細他一清二楚,隻管以靜制動就可以了。
所以他好整以暇,不急不慌的與左右美人說說笑笑,倒也逍遙,但三人組便隻能傻坐着幹瞪眼了。
全明星三人組本來心态是高高在上,這和人的本xìng好壞無關,純粹是一種自然而生的優越感。
特别對其他地方士子的優越感。
至于理由,可以因為才氣。
可以因為名聲,可以因為家世。
可以因為師承,甚至可以因為蘇州府三個字。
能在吳中拔尖的士子,前一個是成化十一年的會試第一、殿試第三探花王鏊,再前一個是成化八年的會試第一、殿試第一狀元吳寬,兩人都是險些三元及第,可惜都差了一項。
兩代前賢都已經進入朝廷館閣,而現在和未來,則是他們三人的說起來就是這麼簡單。
不過心理如此驕傲的三個人,在今晚集會還沒有正式開始前。
就感到連連受到了打擊。
他們想張揚狂放,一口氣把方應物虐掉,卻發現提不起氣勢狂了,所以才一反常态的沉悶起來。
争美人,被方應物全都包圓了;論道德,被方應物從長輩徐有貞到平輩王铨一通鄙視;拼家世,方應物有個浙江解元、二甲第四的爹;比老師,方應物是三元宰輔的半個徒弟。
就是談風度,這方應物揮灑自如。
比他們這些蘇州名士還有派頭,又哪點像是沒見過世面的小地方山村人士?
關鍵是,方應物這十六七的小屁孩面對他們這些在蘇州府出名的天才,居然毫無敬畏心。
仿佛隻是看一群普通人,這太令人不爽。
比來比去,唯一能壓倒方應物的。
就是他們的富裕程度至少是方應物的一百倍但談錢太俗了。
不過祝允明等人并不氣餒,因為在才學上還沒有輸掉。
就憑他們幾個的水平,最後壓倒方應物是毫無疑問的。
士子交遊歸根結底還是靠才華說話的。
方應物又不是吳中文人圈子的,用不着給面子吹捧,三個人還戰不過一個麼?
可惜剛才他們沒有聽見方應物對吳中才子詩詞造詣的抨擊,更沒聽到“人生若隻如初見”,不然也會小心為上的。
都穆在三人中最沉穩,主動對方應物道:“其實我隻聽說了方朋友一首落花詩,确實難得上品,今夜不如定下規程詩詞唱和,或可增進相知。
”
哦?
方應物還是主動聽到别人要與他比詩詞,這是他最不怕的項目了!
真要論起書法繪畫什麼的,他就要想法子推辭掉了。
雖然藝術有詩詞書畫琴棋等形式,但在文人雅集上,若沒有指定主題時,隻有詩詞唱酬是必須的基本項目,也是必有項目。
方應物便問道:“不知道什麼規程?
”
都穆環顧四周道:“吾輩正逢青chūn之歲,便以志向為題,作詩自述如何?
”
祝允明和楊循吉自負的很,都不屑于占便宜,隻管去看方應物,那意思就是讓方應物來決定,他們主随客便。
方應物顧左右美人而問道:“姐姐們說,這個題目,我答應不答應?
”
美人們一起笑道,“都先生恁地沒情趣,不如以我們姐妹為題作詩,做得好的便去陪他喝酒,方先生不要答應都先生的題目!
”
方應物哈哈大笑,“姐姐們說得好!
”
跟一群女人講理是講不清的,都穆感到自己簡直碰了一鼻子灰,方應物這是故意借着婦人之口故意戲耍他罷!
可惡之極!
卻忽然又聽方應物道:“但在下也知道,婦人之見不能聽!
都朋友的題目,我答應了!
”
都穆一時說不出話來,隻覺得兇中一股氣又不順了。
美人們的氣也不順了,登時五六隻粉拳雨點般的落在方應物身上,很是鬧了半天。
然後祝允明和楊循吉看着眼熱,同樣氣也不順了。
祝允明忍不住舉起酒杯,敬道:“既然出了題目,請方朋友先。
”
方應物拿起酒杯,仰頭一飲而盡,沉思片刻,便開口道:“有了一首七律!
”
如此之快!
祝允明和楊循吉聳然動容,他們兩人是真正的神童出身,才思敏捷是數一數二的,但自忖即席做首七律,絕對不會比方應物更快!
方應物又仰頭飲了一杯旁邊美人遞過來的酒,搖頭晃腦的擊案吟道:“鐘鼓殷殷曙sè分,紫雲樓閣尚氤氲。
阊阖九重通禦氣,蓬萊五sè護祥雲。
常年待漏承明署,今rì整冠神武門。
豈為久索長安米。
隻怕朝服忝聖恩!
”
滿堂驚愕無語,不是因為這首詩作得好。
而是因為這首詩太出乎意料了。
誰也沒有想象到看似靈巧機敏的方應物居然作出這麼一篇東西,内容是京師大臣朝會氣象。
還順帶有吹捧盛世和頌聖的意思,标準的台閣體。
這大家聊人生聊理想的時候,冒出個充滿着公卿腐朽味道的台閣體七律,似乎有點不協調啊。
在這世道,台閣體約等于新聞聯播和人民rì報。
這種感覺,就像私底下喝酒聊天時,突然有人很一本正經的用新聞聯播體和别人談心,何其怪異!
全明星三人組彼此對視一眼,方應物搞這種名堂。
他以為自己是宰輔館閣大臣麼?
在這chūn夜行樂的宴會上,作出這麼一首真是莫名其妙!
和前幾天的落花詩簡直不是一個人寫的,這一定是故意耍他們,這方應物未免太過于目中無人了!
三人都如此想道。
“在下就這點志向了!
”方應物對别人的怪異表情視而不見,坦然自若的說。
三楊時期,國家步入頂峰,台閣派詩文也進入了鼎盛,成為文壇主流。
其内容特點就是鳴盛、鳴治,能配合強盛祥和政治局面唱贊歌。
營造太平氣象。
其文辭雍容沖淡,聲調雅正,排斥奇癖險峻。
但到了成化年間,新興文風卻漸漸興起。
更強調個人情趣,台閣體便顯得保守而陳腐。
台閣與山林,是兩種彼此不同的文風。
蘇州才子們自然是傾向于“山林”的,對台閣體毫無興趣。
所以祝允明等人一緻認為。
這是方應物故意為之,就是要刻意标榜與他們不同!
而且方應物自稱是商相公學生。
大概是因為王鏊、徐有貞等人的因素,方應物對蘇州有成見。
而商相公久居廟堂高位,詩文也是偏于台閣風的,方應物肯定還故意用台閣體詩詞來替老師張目!
既然方應物不要這個面子,弄出這麼一首東西,那他們也不會客氣!
楊循吉搶先開口,尖酸刻薄的評論道:“此乃胡亂應酬之作,缺少真xìng情,充斥升平之音,膚廓冗長,辭藻與舊辭千篇一律,大有空泛之嫌!
”
祝允明想了想,點評道:“詩篇充斥吹捧頌聖,炫耀近侍天子恩榮,若以此立志,未免太過于庸俗!
”
“兩位所言極是!
”都穆道。
方應物看了看左右,發笑道:“諸君見識還須增廣!
爾等以為我志向是什麼?
隻是位居館閣,歌頌皇恩麼?
諸君可知道,當今天子居深宮而不出,君門萬裡,數年不見大臣,任由jiān佞盤桓帝側!
這難道正常麼?
這難道是為人臣者所可以容忍的麼?
我追思昔年,洪熙、宣德、正統年間君臣相知的氣象,忍不住時時感慨于心,故而拟諸公語氣,作此台閣之詩,為的就是期盼君臣遇合,中興盛世!
這是憂國憂民真情流露,風花雪月者體會不到其中深意,隻說是空泛膚淺了。
正所謂心懷君臣相合之理想,發言吐辭自然是台閣氣象,此中真意,俗人不知!
在下鬥膽勸諸君一句,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不要終rì沉湎詩詞書畫小技,要擡眼看看天下,鑽研經世濟用的大學問為好!
”
祝允明等三人再次愕然,他們好像面對的不是美人堆裡左擁右抱的方應物,而是喋喋不休的學校教官,他們自己則像是懵懂不知的學生一樣被訓了!
一首即将被掃進曆史裡的台閣風七律詩,也能被他解讀出花兒來了!
這算是方應物獨創的台閣詩詞新解麼?
能自圓其說的編出新理論,也算是一種學問家了
可是想辯回去,似乎也不容易,方應物扯出廟堂之事為自己的詩詞背書,他們反駁很困難。
因為他們真不如方應物這般明白宮廷朝廷情勢。
畢竟方應物有個剛退休的首輔老師。
今晚真是莫名其妙!
完全不是其他時候的熟慣套路!
好像一直就被牽着鼻子走。
不知不覺,方應物的位置又高了一點。
方應物不等别人再說什麼。
擡手道:“在下已經做了題,也該到爾等了,請祝朋友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