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去的白肚燕兒們又歸回屋檐下泥巢中,早晚飛出飛進忙碌,叽叽喳喳叫得不停。
時日過得飛快,仿佛隻是眨眼功夫,過了年關又是春來,如今卻已是大漢初平二年。
天剛蒙蒙亮,孫白頭就吆喝着歸他放牧的近三十頭大小黃牛出了門,成年黃牛前段日子全被拉去地裡幹活,還回來還沒幾日,孫老頭很是心疼,最近都走得遠,尋嫩草地犒勞它們,至晚方歸。
道路兩旁全是數日前才撒下種的田地,他一路小心地看顧着牲口,不讓它們踩踏到地中,牛群裡那頭才一歲的小牛最淘氣,直挨了孫白頭兩鞭,方才驚逃回群中。
前行不遠便是清漳河,河上有座年前才搭起的石基木橋,牛群踩過去,橋面木闆便發出“咯吱咯吱”的響動,不過都是半尺厚的木闆,結實得很,不用擔心受不住重力。
過河的時候,孫白頭忍不住又摸摸懷中,除水囊外,出門時揣的兩塊麥餅還在,這讓他心底踏實不少。
這兩塊麥餅是他一路的吃食,在亂世中混迹得久了,他總覺得無論何時何地,身上都得有糧才能安心。
孫白頭已再無兒女孫輩存活在世,年近七旬,在賊群中,能活到這年齡的可不多見,姓孫,因須發盡白,便被稱為孫白頭,至于本名,除了他自己已再無人能知,他本為浮雲部老弱,渠帥浮雲與官兵戰死之後,才随本部精壯投到鄧季部來的。
身子雖還俐落,畢竟年紀實在大了,如今已扶不動犁頭,隻能在涉侯國做個牛倌。
鄧季部男童們全都在習文練武,放牧之事便交給老頭兒們,如他一般在涉侯國、壺關兩地放牧牲畜的老頭足有千餘,四野中到處都能看見他們的身影,倒非隻孫白頭一個。
孫白頭住所在清漳河東岸,待過了河,便吆喝着牛群往西岸那株老槐樹慢行去。
這時間雖還早,樹下卻已站着名二十餘歲的寬袍少年,手裡拿卷木簡在等候,見孫白頭趕牛群過來,遠遠招呼道:“孫老丈,今日又是你最早呢!
”
放牧在外的牛馬騾驢羊各種牲畜有四萬多,為防意外,每日早晚各清點一次就相當必要,少年就是田疇派來專責清點這片牲畜的。
短衫賤民與寬袍人士之間可沒多少話語好說,再說若自家幼孫還活着,也該有這人年紀了,相貌又相似,孫白頭見他就覺得心煩意亂,不願接話,隻鼻中輕輕哼聲算是回應。
少年姓楊名立,字信友,壺關人,去年鄧季靠焦氏内應取下壺關,自也怕豪族又為官府内應獻城出去,便将其等全遷到涉侯國來,楊氏是其中之一,隻是他家算其中适應賊窩生活比較的,田疇招募人手時,楊立等便是第一批應征者。
牛群數目不差,楊立點過,提筆在木簡上記下,遠遠又有人吆喝牲口過來,孫白頭便先離去。
人老行得不快,不過他出門得早,一路慢悠悠往壺關方向走出十餘裡地,到西面山坡腳下時,晨曦才剛照到頭上群山之頂。
這片山坡上全是齊排的小土丘,剛長出些嫩草來,但并不多,下面新掩的黃泥還能看得清楚,黃綠相間,很是顯目。
到了這裡,孫白頭任牛群在坡腳自散開啃食野草,自家則往坡上行去,順着第四排左邊數過去,到第三十五座土丘前,盤膝坐下。
“張老弟,今日哥哥又來看你啦!
”拍拍土丘頭,老頭嘴裡輕吐出句話來。
隻要出來放牧,這裡是孫白頭必來的地方,土丘中掩埋着的是以前還在浮雲部便交上的老朋友,年前鄧季被麴義絆住,眭固來襲時,這位不幸遇難。
土丘前土裡,還有孫白頭親手埋下的一小塊肉祭品,是從眭白兔身上取下來的,有了這個,想必老夥計亦能安穩長眠了。
渠帥活捉眭固回來後,交給谷中老弱處置,孫白頭沒别人貪心,隻在他身上取一小塊肉慰籍老友。
日頭又升高些,終于能照到這裡了,身上暖烘烘的,老頭掏出塊麥餅,瓣開往嘴裡輕遞。
輕嚼着吃食,孫白頭覺得真是人越老越怕死,老夥計、還有更早便不在的妻子、兒子兒媳、孫兒們一個個全都離去,隻剩自己苟延殘喘在世間,可自己還是一點都不想死,恐怕還要幾年才會下去陪他們呢。
“老夥計,明日再見!
”
這邊離涉侯國居所太近,野草早被來往牲畜啃食過一遍又一遍,牛群找不到多少吃的,用掉半塊麥餅後,老頭站起身,拍掉身上泥土與雜草,下坡吆喝牛群繼續往前。
後來的放牧者們已超過了孫白頭往前面山坡上去了,這片都是老熟人了,一路往前行,打招呼的人不斷。
“老郭,今日你怎也放牧到這片?
”
隻是今日有些特别,在一片平緩地前,竟看到個平日少見的熟人,孫白頭忍不住停下腳步,驚喜叫起來。
老郭并不算老,其實他年紀還不到五十歲,奈何一臉老相滿是皺紋,認識的便隻叫他老郭了。
孫白頭是牛倌,老郭卻是馬倌,還在浮雲部時便以善養馬聞名,而今更是專為渠帥鄧季放牧,比他孫白頭可要受人注目多了。
最近兩月,山賊群中俱都在傳說鄧季得了兩匹寶馬,孫白頭隻聽說卻沒得見過,早心癢癢得厲害,嘴裡與他攀談着,眼珠卻隻顧往其身後馬群中瞄,二十餘匹兩歲馬俱都不凡,各種毛皮都有,能看出一匹純黑油亮僅四蹄全白的駿馬遠比同類要高大神駿些,另一匹卻不知何在,再敷衍過幾句,終還是忍不住好奇問道:“老郭,人人都在說的黃獅與踏雪是哪兩匹?
”
“自家不會看?
”
話中有調侃之意,倒并非老郭拿喬,隻是與孫白頭相熟,最近問那兩匹神駒的人可實在是多,見老頭也如此,忍不住要逗他一下。
孫白頭也知曉他脾性,隻是自家心癢癢,還是要中計,隻得左右央求着,老郭待拿捏得差不多,方手指一匹鬃毛異常茂盛的黃馬道:“那便是黃獅,已被軍候送與雙戟客先生啦;踏雪麼,喏!
”
“黃獅不見有異呀!
也能稱神駒麼?
”
不出意外,方才自家看中那匹便是踏雪,隻是黃獅身形卻普通,除去鬃毛有異外,混在這些駿馬中,體形可不出算衆,若非老郭特别指明,根本看不出有何神駿之處。
老郭這才得意洋洋解釋道:“你不見它那四蹄粗壯麼?
踏雪勝耐力,黃獅勝沖擊,軍候已賽過幾次,兩匹神駒都遠超同類,不過兩裡之内,黃獅風馳電掣,其速最疾,兩裡外,卻是踏雪更勝!
”
孫白頭這才盯着黃獅細看,這黃馬體形雖不算太高大,四腳卻俱都粗壯,強健有力,不由啧啧歎了一會。
“你卻不知,這兩匹神駒俱都靈性,生人靠近要被踢呢!
”
久不見面,待觀看、品評一番駿馬,任牛馬混群四野裡吃草,兩人自尋地談話,對彼此都認識卻遇難的張老頭這般老友歎惜一番,又将各自知曉的事件互相通傳。
去歲,青州平原郡高唐縣被山賊攻破,縣令劉備往幽州投奔白馬将軍,被表為别部司馬,對這消息老郭與孫白頭不甚關心,不過聽說鄧軍候頗為關注,也便一并聊聊。
讨董聯軍以袁紹為盟主,聽說董卓鸠殺少帝與太後,又将袁紹叔父太傅袁隗誅殺,還把推薦韓馥、劉岱、孔伷、張邈等人的城門校尉伍瓊、尚書周毖斬首,後任河南尹駐軍雒陽的朱隽欲為聯軍内應,助其等讨董,可邺城糧盡,聯軍漸散,朱隽恐事發遭罪,已孤身逃往荊州去,這些事情,在他等賊衆眼中隻如後世明星的花邊新聞,也是說過就算。
原荊州刺史王睿、南陽太守張咨被孫堅斬殺後,董卓已命宗室劉表為荊州刺史,袁術自請南陽太守,又表盟友孫堅為破虜将軍、豫州刺史,這些諸侯一面高叫讨董,卻又能從其控制的天子處讨要到官職,可真是怪事呢,兩人學問不足,可不明白其中因由。
河内太守王匡敗後,恐西涼軍渡河來追,已逃往泰山去,曹操敗軍屯駐河内,這股人馬離涉侯國不遠,聽說渠帥也很是關注。
盟軍欲擁扶的少帝被董卓誅殺,袁紹與韓馥合議,欲立宗正、幽州牧劉虞為帝,發書信聯絡各地諸侯,隻非但公孫瓒等不從,其弟袁術亦反對,回書信以大義責之,袁氏兄弟自此反目成仇;書信傳到破虜将軍孫堅處,聞其怒道:“諸君但請東向,吾自西讨!
”啧啧,去歲敗得還不夠,正厲兵秣馬準備獨自征董卓呢。
擁帝之意,袁紹這位盟主說了并不算,聽聞報到幽州時,劉虞本人亦拒之,這位倒是難得的大漢忠臣。
天南海北又胡扯一陣,共用完麥餅,直到日頭偏西,方才吆喝着各自放牧的牲畜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