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仆二人對着熱氣騰騰的木桶犯了愁。
當然最愁的是逐月,尤其是看到自家姑娘投過來的目光時,吓得連連擺手,幾乎帶了哭腔,“我怕,姑娘行行好,放過我吧。
”
洛長然歎氣,她也不放心逐月去伺候,萬一惹惱了那位大爺,自己以後連丫鬟也沒了。
沒辦法,隻好讓她去問陸明成怎麼弄,她就不相信陸陌寒以前沒洗過。
逐月如同得了特赦令,麻溜的跑了去,一炷香後帶回來四個壯士,還有忙的抽不開身的陸明成一句話。
“盡力而為,若實在不行,待我忙完再說。
”
洛長然望着那四個壯士,默默捏了把汗,如此重量級的配備還叫盡力而為,陸陌寒的力量得有多強大!
很快她便見識到了,那四個壯士都是征戰沙場多年的猛将,卻楞是連他的身都近不了,陸陌寒看着身形消瘦力道卻是大得出奇,輕輕松松便能将他們甩出去,一番折騰之後,院子裡塵土飛揚,亂七八糟,洛長然無奈放棄,讓逐月送四位灰撲撲的壯士出了門。
以少勝多的勇士陸陌寒站在樹下,一臉無辜的樣子,洛長然朝他招手示意他過來,他磨蹭了片刻,低頭上前。
洛長然伸手摘去他頭上的樹葉,安撫道:“我隻是想讓你洗洗,你不願意别人近身,那你自己來可好?
”
陸陌寒眨着眼睛看她,不吭聲。
見沒反應,洛長然不确定他是否聽懂,隻好指指木桶,指指他身上衣服,猶豫了一瞬,紅着臉想去幫他脫掉外袍,卻不料他死死抓着衣襟,驚惶的看她,那眼神……如同被惡霸欺負的黃花閨女,洛長然沒好氣的瞪他一眼,關門出去了。
逐月捧着新做好的衣物等在門外,憂心忡忡的問她,“姑娘,這衣袍……待會誰送進去?
”
洛長然懵了,“為何沒放在裡面?
”
逐月一臉委屈,“是你說怕三公子不會穿,讓我交給前來伺候之人的。
”
洛長然,“……”
半個時辰過去了,裡面不見任何動靜,洛長然叫了兩聲,也沒見反應,正猶豫着要不要進去,陸明成忙完過來了。
主仆二人同時松了口氣,趕緊将衣物遞給他。
陸明成也未多看,推門進去,不多時,裡面傳出聽令哐啷的聲音,間夾着嘩嘩水聲還有陸明成的幾聲冷喝,再出來時,他的臉色明顯有些古怪,眼裡噙了笑意,面上如以往般緊繃着,恭恭敬敬行了一禮,“姑娘……有心了,”然後大踏步走了。
洛長然一臉迷茫,不見陸陌寒出來,隻好自個進去了。
屋子裡水汽還未散,霧氣騰騰的猶如仙境,而白霧缭繞的仙境中,一個橙亮橙亮的身影尤其紮眼。
他站在木桶旁邊,神色似有些局促,墨發松散的披在腦後,許是衣袍的緣故,平日裡看着陰冷的眼神變得格外柔和,面容清奇俊秀,雙眉斜飛入鬓,透出幾分英氣。
洛長然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番,尤其是那身衣着,橙色直襟長袍,腰束淺灰色暗紋腰帶,頸項位置露出一點白色中衣,袖口邊緣與腰帶同色,下擺點綴着幾圈雲紋,樣式簡單大方,明亮的顔色襯的陸陌寒整個人都溫暖起來。
洛長然自認為還不錯,拉着他坐在梳妝鏡前,慢慢幫他擦起頭發來。
許是不常梳理,他的頭發并不柔順,尤其發尾打了不少結,洛長然左手有傷,隻能耐心的用一隻手一點點解開,擦幹之後讓逐月進來幫忙束好發,帶上玉冠,端詳了一陣這才覺得滿意。
陸陌寒全程一言不發,乖乖坐着任由她折騰,被扯得疼了也隻是抽抽嘴角,直到洛長然朝他伸出手,才像是回過神來。
試探着将手放入她掌心,立即便被輕輕握住,柔軟的肌膚包裹着他的五指,令他一動也不敢動,生怕自己粗糙的皮膚刮傷了她。
被她牽着走了出去,站在明亮日光之下,猶不适應,手心微微出了汗。
洛長然自豪的問逐月,“如何?
”
“還……好,”逐月小心回答,三公子的這身打扮确實讓人眼前一亮,尤其是梳洗之後的面容,與将軍完全不相上下,甚至比他還要白淨些,身形欣長,錦衣玉袍,可謂脫胎換骨,隻是……那顔色過于乍眼,加上三公子氣質本就陰沉,所以總有種不倫不類的感覺。
當然自己的想法不重要,隻要自家姑娘滿意就好。
洛長然是相當的滿意,不止是這身衣裳,還有陸陌寒的改變。
他現在很是聽話,洛長然讓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未發過一次脾氣,偶爾不耐煩也隻是稍微浮躁些,再也不會一氣之下就砸東西了。
幾日下來,他已經勉強能自己夾菜了,雖然很慢,但相較之前可謂進步非凡,而且坐姿行姿也越來越好,昂首挺兇已不是問題。
洛長然欣慰的同時也在不經意間找到了徹底管制他的法子,那就是……眼淚!
她發現隻要自己有掉淚的傾向,他立馬變得比小白兔還乖。
如獲至寶的洛長然高興地在院子裡轉了好幾圈,此後得寸進尺,隻要他不聽話,便嘤嘤嘤的假哭,百試百靈。
中秋夜将至,陸府每年都會在這一日合家團聚共賞圓月,按理是應該在老宅設宴,但因為當家人陸明成搬了過來,意味着現在的新宅才是陸府,所以家宴也毫無疑問的要設在這裡。
好在陸府人并不多,準備起來也不費事,隻是府裡丫鬟少,洛長然便讓逐月去幫忙。
逐月巴不得呢,得了吩咐立馬便跑了,這幾日三公子幾乎除了睡覺時間一直在這裡,雖然看着平靜,可那眼神除了看姑娘時柔和,看其他人和物都淩厲的如利刃般,叫人心驚膽戰。
她一走,洛長然便拉了陸陌寒去府後的小山丘,上次去牢裡看他時無意間在那裡發現了一朵沒見過的小花,樣子很好看,當時忙着躲齊進沒顧上采,今日左右無事,打算去摘回來描個花樣繡成荷包。
山丘上少有人來,空空蕩蕩隻有鳥兒的叫聲,洛長然心情很好的走在前面,不時拔幾朵野花拿在手上,很快便是滿滿的一大捧了。
陸陌寒一聲不吭跟在她身後,他今日穿的是玄色勁裝,越發顯得長身玉立英氣逼人,洛長然都有些不敢直視他,找到要描樣的那朵花後,看時辰還早,兩人找了塊石頭坐下準備歇一歇。
洛長然轉頭想說些什麼,驚訝的發現陸陌寒在笨拙的綁花草,神情前所未有的認真,不禁來了興緻,好奇的盯着他。
他手指細長,骨節異常分明,手背上縱橫交錯着數道疤痕,有的已經很淺,有的才剛剛結痂,顯然是上次被關時留下的。
洛長然心裡莫名抽了下,像是被一雙小手輕輕扯住了,緊接着便有絲絲縷縷的酸意湧上來,想到他丢失時才三歲多,這些年都是怎麼過來的?
傳言陸明成找到他時他與野獸為伍,那他當時那麼小如何活下來的?
人人都說他兇殘惡毒,有誰關心過他在山中每日面臨的是何等艱難的生存考驗?
洛長然越想越覺得難受,眼前起了一層水汽,朦胧目光中,看到陸陌寒竟然編了一個花環,雖然很醜,但依稀能認得出來。
他眼神忐忑,遲疑的伸手,将花環戴在洛長然頭上,然後目不轉睛的看她。
以前在夷山時,他有一次跑到了山腳下,無意中看到一對青年手牽着手,頭上就是戴的那個東西,他覺得好看,不由自主走過去,可那對青年看到他卻吓得尖叫着逃跑,花環掉在了地上,他高興的撿了回去。
後來直到花環變成了一堆枯草,他也不舍得扔掉,再後來就被陸明成抓走了。
洛長然摸了摸頭上的花環,忍不住笑了出來,眼淚同時從眼角溢出,順着腮邊滑落。
陸陌寒垂下眼,如同做了錯事的孩子,無所适從的樣子,不敢再看她。
洛長然拉住他的手,輕柔的捏了捏他掌心,笑道:“我沒有生氣,我很高興。
”
陸陌寒眸中閃過迷茫,轉眼被她笑容清退,透出微微亮光來。
兩人直到酉時才從山上下來,經過前廳回小院時,不經意聽到裡面傳出說話聲,其中一個柔柔的帶着幾分媚氣,很是熟悉。
洛長然沒有聽壁腳的喜好,也不關心是誰來訪,正欲離開,卻被蓦地拔高的音調阻住了步伐。
“我才不要和那個畜生一起用膳,大堂哥若真要讓他入席,我定然不來!
”
“你小聲些,這裡不是陸府……”
聲音低了下去,聽不清楚了。
洛長然冷笑,已然知道裡面的是誰,嬌媚聲音是二公子的夫人沈氏,也是沈初的姐姐,另一個是極少見面的陸如苓,陸陌寒二叔陸正的獨女,陸正夫婦早逝,陸如苓是在老宅長大,陸明成前些年連年征戰,極少回來,所以她一向與二公子一家親近些。
洛長然知道老宅裡的人都不喜歡陸陌寒,卻沒料到沈氏居然敢說出這裡不是陸府這樣的話來,不過據着一處陸明成兄弟倆讓出來的地方,哪來的底氣?
是認定了陸斯呈以後會繼承陸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