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回頭已經看不見城牆上人影之時,詹世城終于耐不住性子。
“殿下,殿下!
這說得好好的,眼看那些士兵就被你說動了,你怎麼反倒走了?
”
他分明瞧見了那些龍騎營将士的目光,含着對軒轅玦那一番話的動容,和對一旁趾高氣昂的龍威,越發深刻的鄙夷。
正是大好的時機,就這麼走了,豈不可惜?
軒轅玦仍然悠閑地騎在馬上,手上擎着一根不知哪裡折來的柳條,悠來晃去。
若說他方才到城下時,那番悠閑還有作假的成分,現在卻是真的放松了下來。
“不着急。
雖然進不得城,好歹得了龍騎營将士的心,不是麼?
甯王拿出了一道假聖旨來,那些尋常的将士如何辨别得出來?
指望本王三寸不爛之舌說動他們開城門,未免有些牽強。
”
這等功績,恐怕也隻有三國的諸葛亮,才能做到舌戰群儒。
詹世城猶疑了片刻,點了點頭。
光靠嘴上說的,想讓訓練有素的龍騎營放棄紀律和準繩,的确不容易。
盡管他們多半人心中,可能已經偏向了晉王這一方。
畢竟他千裡迢迢九死一生從嶺南回來,實在并沒有做錯什麼,便被攔阻在了城外。
連見聖上一面都不得。
“那殿下還有何打算?
”
進城是勢必行之之事,就要真的動起刀槍來,也在所不惜。
隻看用什麼法子罷了。
軒轅玦輕輕拈走柳枝上的一片蟲葉,把那片殘破的葉子吹到了地上。
“要想攻擊假聖旨,就得拿出真聖旨來。
”
“真聖旨?
”
詹世城不禁瞪大了眼,“殿下還有真聖旨?
怎麼不早說,快拿出來啊!
”
他以為是軒轅玦在嶺南之時,聖上就秘傳了聖旨給他。
軒轅玦無奈地一笑。
“本王若是有聖旨,今日你我便可長驅直入,何必灰溜溜地掉頭就走?
但是……”
他沉吟了片刻,把詹世城急得不得了。
“這都什麼時候了,殿下還賣關子?
到底有沒有,快快說來!
”
軒轅玦拗他不過,便命他附耳過來,在他耳邊如此這般說了幾句。
詹世城的神情古怪了起來,像是在歡喜什麼,又像是有什麼疑慮。
後頭的虎騎營士兵見着,都摸不着頭腦。
殿下和大人,在說些什麼悄悄話呢?
不僅是軒轅玦想進城,這些虎騎營的士兵,個個也想回京城。
他們的家在京城,所有的房屋田地也都在京城,家人更是在京城等着他們萬裡而歸。
現在被關在城門下不讓進去,要說不心寒失望,那自然是假的。
軒轅玦一轉身,看見衆人的面孔,便收了笑意。
他勒住了馬,轉頭朝着衆将士舉手示意。
“本王在嶺南九死一生之時,是你們不遠萬裡趕到,将本王救了出來。
你們都是大周的好将士,好兒郎。
我軒轅玦在此立誓,不論用何種辦法,必定讓你們回京城,回家!
”
回家,何等質樸的兩個字。
這既是他的願望,也是數千虎騎營将士的願望。
有了他的承諾,衆将士一下子有了主心骨,也有了盼頭。
“屬下等誓死保護殿下回京!
”
人群之中,有人振臂一呼,士氣頓時高漲。
“誓死保護殿下回京!
”
“誓死保護殿下回京!
”
那呼聲驚天動地,震耳欲聾,引得林邊樹梢的鳥兒群起飛向了天空。
他們奉聖旨出京,旨意上說的是,保護晉王安全回京。
而今京城就在眼前,他們的使命就快要完成了。
這最後一步,萬萬不敢放松心神。
虎騎營的旗幟,是動如猛虎的英雄之旗,從來沒有完成不了的任務。
這一回,保護晉王回京,他們一定也可以。
……
甯王從城頭上回到宮中,一路長街冷寂,各家連炊煙都不見。
他心頭未免生出一絲凄涼來。
從小便在京城長大,即便如今有人告訴他,他身上根本沒有半點漢人的皿脈。
他也不能完完全全,把大周,把京城抛在腦後。
而今看到滿目蕭條的長街,那種盛世繁華被自己所毀的感覺,難免心虛。
更讓他心虛的是,軒轅玦當着衆人的面,指出他那道聖旨是假。
聖上不見了蹤影,但沒有人知道,所有人都還以為,聖上在他手裡。
正被控制在長生殿。
那道聖旨上的玉玺印記,是他命人從禦書房的舊旨上頭,拓下來的朱印。
和真正的聖旨蓋的印,幾乎可以以假亂真。
他明知道沒人會發現,還是為此感到了驚恐。
逼宮,篡位。
這件他想過千百回,卻從來沒有想過真正去做的事情,最終他還是做了。
明知道自己不是聖上的子嗣,明知道自己已經沒有資格去争去搶——
他偏偏還是想搶一回。
這麼多年他嫉妒軒轅玦,嫉妒他有個好母妃,待他關愛又不諸多限制。
嫉妒他有個好出身,蕭貴妃聖寵不衰,在宮中地位穩固。
更是嫉妒聖上對這個兒子的偏心,任他自小在禦書房來去,絲毫不忌憚他亂了規矩……
那是作為聖上不受寵的兒子的嫉妒。
而今他已經知道了真相,那埋藏在心中多年的嫉恨,卻難以消除。
那個被他親手所殺的侍衛,阿裡木巴說的對。
聖上沒有殺他,已是對甯才人的真心。
他應該感恩戴德,感謝他給了自己皇子之尊,和一條性命。
可那份在夜裡讓他難以入眠的不甘,吞噬着他,控制着他。
讓他情不自禁,做出了大逆不道之事……
他隻是遺憾,在城樓之上,并未見到沈風斓的身影。
她斷了一條胳膊,性命無礙,為何不在城下?
是因為軒轅玦知道進不了城,所以沒有帶她前來麼?
還是因為她在嶺南重傷未愈,連騎馬都做不到了……
他心中浮想聯翩,不知不覺馬已到了宮門外,這才看到宮門外停了衆多的車轎。
看那些車轎的樣式,都是朝中頗有影響力的臣公。
他在其中看到了定國公府的轎子,以及太師府的,不由冷笑了一聲。
宮中自有禦林軍把持着,他并不擔心。
隻是好奇,這些人沒有軒轅玦,就好像群龍無首,能翻起什麼浪來?
金殿之上人頭攢動,聖上不在,甯王也不在宮中。
一時亂了套。
這除了聖上議政之外,不可開啟的含元殿,現下中門大開。
那些大臣們按照素日的習慣,站在自己的位置上,隻是上首的金龍椅空空蕩蕩。
站在下首正中之人,是沈太師。
“列位臣公,而今聖上生死不明,朝中無人主事。
甯王殿下竟私自關閉了城門,不讓虎騎營和晉王殿下回朝。
老夫以為此行不妥,列位臣公需拿出一個主意來,免得成了謀朝篡位的幫兇!
”
大周的太師一職,出自古時三公九卿之中的太師。
而到了大周這一代,為了更好地集權,三公隻剩下了太師一個。
這個職位,就等同于丞相。
在朝堂之上,可謂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而今甯王行了不法之事,沈太師站出來主持朝議,再合适不過。
從職位而言,他說此番話,再名正言順不過。
而從聲望來看,朝中一直有一種議論,說是沈太師一味站隊聖上,将來新帝登基必定有他苦頭吃。
眼下看來,正是這個時候。
故而真正肯聽從他的人不多,還是定國公站出來頭一個附議,才引得衆人的注目。
這兩位不僅是支持晉王的臣子中,身份地位最高的,更是在朝中地位都無人可及的臣子。
一衆朝臣便有了動容之意。
“可……可如今,甯王大勢在手,你我皆是文臣,又不是武将,能奈何?
”
言下之意,手中沒有軍權,說什麼都沒用。
就算有軍權,誰又敢輕易出兵對抗甯王,擁護晉王?
“是啊。
何況甯王殿下手上,那是有聖旨的。
聖上已經封了太子,就算他行什麼悖逆之事,咱們又如何管得?
”
聖上重病,且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這種情況下,太子與天子,已經沒有什麼區别了。
人群陷入了沉默,忽聽得一聲輕嗤,極盡諷刺。
衆人循聲看去,竟是一向沉穩的定國公。
“什麼聖旨?
假傳聖旨該當何罪,自有聖上會處置他。
諸位臣公又不是沒見過聖旨,甯王不敢把聖旨給咱們看,反而拿到城樓上去宣旨,這算什麼意思,你們還不懂嗎?
”
底下朝臣議論紛紛,想着定國公這一番話,不無道理。
若真是出自聖上心意的聖旨,不論是筆迹還是玺印,皆有特别之處。
在朝為官之人,多多少少都接過聖旨。
甯王有這道旨意不拿出來給他們看,反而拿到城樓上去,顯然隻是蠱惑軍心罷了。
再聯想到他拒不肯讓衆臣見聖上……
難道這聖旨,真是假的?
聖上一向屬意晉王,的确也沒有透過半點,要冊立甯王為太子的動靜。
想一想,真是細思恐極。
“老夫看都不必看,便知道那是假聖旨!
因為真正的冊立太子密诏,就在這裡!
”
定國公從袖中取出了一方明黃絲綢,一下子吸引了衆人的目光。
明黃乃皇家之色,以絲綢代紙書寫,更是密旨的特征。
難道定國公手上的,真是聖上的密诏不成?
衆臣公的目光,随着定國公的手轉,一時挪不開眼。
“老臣奉聖上之命,宣讀密诏。
請列位臣公接旨!
”
定國公朝着空蕩蕩的金龍椅上一揖,算是全了對聖上的禮數,又轉頭宣旨。
他雖是個領虛銜的國公,在朝中的地位,可絲毫不下于沈太師。
一個南征北戰,文武雙全,無論到哪處為官都備受贊譽的老臣,在朝臣心中的分量可想而知。
“朕病勢纏綿,自知壽數不永。
原定晉王自嶺南回京後加封太子,然朕之身體唯恐不及。
恐朕駕崩後國中生亂,故特立密诏交于定國公。
朕心所屬太子人選,唯晉王一人,切記切記。
”
聖上不到非常之時,是不會用密诏這種法子,來留下自己的旨意的。
故而一衆臣公也難以分辨,這到底是不是真的聖上密诏。
聽口吻,倒像是聖上的話。
冊立晉王為太子,也附和聖上先前放出的風聲。
何況把旨意交給定國公,他的人品是聖上信任,朝臣們也都信任的。
一時之間,在兩份旨意中間,衆人迷糊了起來。
定國公舉着那方明黃絲綢,交給一旁的人傳閱起來。
“諸位大人請細看,請好好看。
這是聖上親筆所書,最做不得假。
而聖上由禦書房下發的聖旨,都是專門的翰林學士所書。
即便你們認不得聖上筆迹,也該認得聖上那方私印吧?
”
圍在一處傳閱密诏的大臣們,仔細看去。
果然那才絲綢下方,除了玉玺的印記之外,還有小小的聖上的私印。
那方小小的私印上頭,是大勝真人四個字。
聖上喜好古畫,尤其是那些佛道的古作,收藏了許多。
可朝中知道聖上私号的臣子,委實不多。
大勝真人,正是聖上的私号。
“聖上自從過了不惑之年後,就很少親自批閱奏折,差不多都是皇子們或是翰林們的事。
可在壯年之時,聖上都是親筆批閱奏折的。
這密诏上的筆迹我認得,正是聖上的!
隻是……”
說這話的是一個老翰林學士,他仔細看了那絲綢上的字迹,有些不對勁。
“隻是什麼,倒是快說呀!
”
一旁有人催促着他。
“隻是這字迹顯得有些虛浮無力,除此之外,和聖上的筆迹是一模一樣了。
”
定國公道:“聖上作此密诏之時,已然重病,下筆自然虛浮無力。
若這上頭的字迹和聖上壯年時一樣遒勁有力,才是假作。
”
他這一說,那翰林學士恍然大悟。
“對對對!
下官把這事忘了!
那麼這份密诏就是聖上親筆所書,下官敢拿性命保證!
”
有老學士此話,衆人更加确定了真假。
朝中跟随聖上最久,對聖上筆迹最清楚不過的,就是這位老學究了。
他說是真的,那必然是真的。
衆臣心中都已經信了這份密诏,忽聽得殿外一聲冷笑。
“你拿性命擔保?
你的性命,值多少銀子?
”
衆臣詫異地轉頭看去,甯王帶着一衆黨羽大臣,從殿門外走了進來。
手上正拿着那方密诏的臣公,連忙将它遞給了定國公。
定國公倒是不急不燥,淡淡地看着甯王。
甯王指着那個老學士道:“你憑什麼說,那一定是父皇的密诏?
是憑你七十歲的高齡倚老賣老,還是你的老眼昏花?
”
這話毫無對老者的敬意,叫衆人不禁一愣。
便是聖上,在年紀這樣長的前朝遺老面前,也是客客氣氣的。
雖說君臣有别,但年高輩分長,同樣值得尊重。
他在朝為官一輩子,沒受過聖上的指責,反而受了甯王的侮辱。
當下一張老臉就挂不住了,氣憤地紅了起來。
“甯王殿下,老臣的性命不值錢,但老臣的眼睛還沒花。
這的的确确就是聖上的筆迹,在場年長的大人,都認得清清楚楚。
是什麼就是什麼,老臣絕無倚老賣老之心!
”
事實上,衆人都認得出來,那是聖上的親筆。
隻是這位老學士最忠正,又年紀最長,最有發言權罷了。
他說的這番話完全出自公心,聽在甯王耳中,卻極其刺耳。
晉王就在京城之外,一旦讓他入城來,甯王就失了大半的勝算。
而他現在隻能依靠一道假聖旨,使他的行為名正言順起來。
現在老學士當着滿朝文武的面,說定國公的密诏才是真,不就等于在說他的聖旨是假的麼?
他決不允許這樣的言論,在朝中動搖人心。
“你老眼昏花,還非要在此蠱惑人心,本王容你不得!
來人,拖出去斬首示衆!
”
甯王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完這句話,他說話的時候,目光冷冷地投向在場的臣公們。
被他目光所及的各處,衆臣不禁戰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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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點二更,今天感覺比昨天有精神多啦,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