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七子下山時,韬轲縱目四望,都隻看到商夷國的重臣來接他回商夷,未見商向暖與綠腰,他心中有疑惑,而他絕未想到,商帝會這種方式對他。
他的車辇一路回了商夷國金陵城,入宮求見商帝,商帝也對他熱忱,好酒好宴相迎。
唯獨到韬轲說想見一見綠腰的時候,商帝隻笑而不語,問他可還記得溫暖?
韬轲自然記得,誰人會不記得?
商帝說:“孤将溫暖送走之後,方知心如蟻噬是何滋味,日日受熬,夜夜難眠,後宮佳麗縱三千,孤亦看不入眼,走到哪裡,都惦記着她。
這大概便是痛失摯愛之苦。
”
韬轲不說話,帝王說起情事,他總不好插嘴。
商帝又說:“自此孤便明白了當年你師父林澈為何會對大隋止戰,令我商夷功虧一篑,敗于戰場,他心中摯愛為欺雪,那個去了大隋國的前七子,兩軍戰場對峙,他難割其愛,敗亦正常。
”
“師父有負重托,請陛下釋懷。
”韬轲請罪。
“這麼多年過去,孤早就不怪林澈了,畢竟林澈雖事敗,但他送來了你,你比他更出色,韬轲,你是孤最看好的将軍。
”商帝拍了下韬轲的肩膀。
韬轲低頭不說話,總覺得有不好的事情要發生。
“但你也有軟肋,這是壞事,也是好事。
”商帝笑了一聲,“壞事在于,孤擔心你會如你師父一般感情用事,難過情關,緻使我商夷再敗一次,好事在于……孤可以把他變成好事。
”
“皇上!
”韬轲“撲通”一聲跪下去,“皇上,您……”
“綠腰是個好女子,孤見了,都頗為憐惜,尤其是一曲綠腰舞,可謂極品,溫暖都不及她腰身柔軟,你對她一心相系孤并不奇怪。
孤把她留在宮中,你事成一國,孤許你見上一面,事成六國得成一統,孤把她作為最後的獎勵,獎給你,大婚賜給你。
”
“皇上,微臣一片忠心天地可鑒,綠腰不過一介女流不至于此啊皇上!
”韬轲磕頭,頭破皿流,未能打動心沉如石的商帝。
商帝說:“孤失去過溫暖,知道你此時感受,也正是因為知道,才更确定隻有這樣,你才不會背叛孤,才會為了孤拼盡全力,你會為了救回她,不惜一切,再不管不顧所謂七子情義,
不理會當年無為學院的師門之好,韬轲,孤知道,所以孤才這麼做。
你越是情深,越是努力。
”
石鳳岐沒說錯,此為帝王心術,手段之高,用心之毒,當真是到了邪術一般的地步。
商帝笑着撫掌,派人叫上綠腰,響起琴瑟,命她起一曲綠腰舞,對韬轲道:“你今日歸來,孤給你一個見面禮。
”
韬轲跪地當場,動彈不得,眼看着那一襲佳人舞衣翩翩,忍紅了眼眶,卻無可奈何。
非他不想帶走綠腰,而是他在商帝手下這麼多年,深知這個男人的手段與厲害,強行帶綠腰出宮,隻會害死她。
韬轲不知,綠腰甯死。
韬轲還說:“你等我十年,十年之内,我必應當年之諾,娶你作妻!
”
綠腰不出聲,隻一眼淚望着他,點點頭,笑着擡手撫過他臉頰:“我等你,十年百年,我都等你。
”
說他們二人之間經曆過多少磨難事,也并沒有,說他們之間當初感情多濃厚,外人也未瞧出,隻是到了這番地步的時候,韬轲方覺,原是不舍得的。
韬轲在女子方面是個木讷性子,又笨又呆,綠腰直爽大方磊落光明,愛便愛了,愛得大膽而明朗,當韬轲在回無為學院的時候,說出那句待我回去就娶你的話時,他便是下定了決心會對綠腰好。
這樣熾熱而固執的情愛在旁人聽來或許都覺得不可思議,他們之間,并沒有怎麼樣不是嗎?
但是,誰又描繪得出,真正的情愛該是何等模樣?
誰又說得準,真正動心動腸的時刻該是在何時到來?
是在一飯一粥間,還是在一笑一語裡?
就像春天不知在什麼時候就一夜到來一般,沒有人說得清,韬轲是在何時悄然對綠腰種下情根,隻知這情根今日結成苦果。
她是青樓出身的女子,但那又如何,連那堂堂的長公主商向暖都不在意的事情,韬轲如何會在乎?
不擅說情話的人不能動情,動情便是焚山填海的決絕與不可回頭。
那日韬轲出得宮殿,見到商向暖站在台階下等着他。
商向暖眼中滿是歉意與愧疚,當初是她提議讓綠腰回商夷等韬轲。
那本是一番好心,讓她可以舒舒服服地等上一年,一年後她便給韬轲與綠腰辦一場盛大的婚事,以謝韬轲這麼多年與她一路扶持,不負綠腰一片真心。
不曾想,一番好心變得了商帝罪惡的開端。
她道一聲:“對不起,韬轲,有負你對我多年的信任。
”
韬轲搖搖頭,頹然的身子挺直:“長公主殿下盡力了,微臣知道。
”
“韬轲,我在宮中一日,保她周全一日,我向你起誓!
”商向暖是個好長公主,如果不是商帝太過變态,她或許會成為一個了不得的女政客,而不至于有那樣一份扭曲的心理。
“多謝長公主殿下,微臣告退。
”
他離去時與歸來時截然不同,再無來時那份難抑的歡喜,他的驕傲,分崩離析。
十年,他許綠腰十年時間,十年裡他若不能成事,也将身死,以死來報綠腰。
月寒日暖煎人壽,十年,可短如一刹,也可長如一輪回。
所以便能輕易理解,他為何會逼着隔壁鄰國的許家趕緊把魚非池他們趕出後蜀了,也能理解許家為何會這麼快就沉不住氣跳出來要跟魚非池他們攤牌了。
唯一還沒有什麼動靜的,是他們安在後蜀的最後一手棋子,琉璃美人溫暖。
韬轲大概也不想把事情做太絕,或者說,他還未完全失去本心,沒想要把魚非池他們逼到絕境死處。
隻想他們快些離開後蜀,不要耽誤了他的事,不要耽誤了他去見綠腰便好。
總歸是有心了吧,謝他未徹底癫狂,許是日後相遇煮一壺酒,還能再聊上兩宿。
魚非池從石鳳岐口中聽罷韬轲與綠腰的故事,靜坐于河水邊垂柳下石階旁,久不出聲,一擡頭,見到了月亮。
“這麼快就開始了啊。
”她望着月亮,輕聲呢喃,聲音大不過夏日裡吵鬧的蟬。
“所以,我一開始并不希望你來理會這件事,非池,從我們下山那一刻開始,有些事,就已經開始了。
”石鳳岐為她披外衣,揉揉她手臂,夜間露重,她怕是心寒,身也寒。
“他也沒錯啊,他為了綠腰而已。
”
“你也沒錯,你為了溫暖,為了葉藏與朝妍而已。
”
魚非池不接話,隻是站起身,坐得太久腿有點麻,她又彎下身來揉了揉膝蓋,輕聲地說:“唉,無為七子這七個人,怕是沒幾個能得好下場的了。
”
葉藏與朝妍笑呵呵地拉着魚非池與石鳳岐喝了一次酒,說許家會找他們麻煩這種事,他們早就料到了,算不得什麼,越是這樣,說明許家越心虛,他們才不怕。
他們什麼也不知道,他們真幸福。
魚非池陪他們喝,喝了有很多,喝到最後步子都亂,話語也亂,糊裡糊塗不知說了些什麼,最後一跟着栽進石鳳岐懷裡,嘴裡嗚嗚地還罵着“鬼夫子他不是個東西,是個禽獸!
”
石鳳岐終于是等來了她醉酒的時候,卻沒有對她酒後亂什麼,隻是抱着她回宮放她睡好,叮囑南九記得明日早上給她送一碗醒酒湯。
他去主動找到了音彌生。
商夷國已足夠棘手,南燕切不可再來添亂。
音彌生倒茶:“給我一個理由,不對後蜀對手的理由。
”
這方像是一個南燕世子該說的話,的确沒有任何理由,可以使南燕放過如此好的大亂機會。
石鳳岐接過他倒的茶,站在窗邊,想了片刻他說:“後蜀的事情解決後,我陪你去南燕,如果你實在不喜這帝王之位,我幫你解決。
”
音彌生倒茶的手停住,狐疑地擡頭看他:“當年我那般求你,你都不肯,為何此時要答應我?
”
“那時候,我還沒有遇到她。
”石鳳岐笑聲說,像是下了一個極大的決心一般,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時候,我還是孤家寡人,隻圖自己快活。
”
“現在呢?
現在你為了她,便可以使自己身牽羁絆?
”音彌生奇怪地看着石鳳岐,他是沒有執念的人,不懂得為何世間有人可以為了偏執放棄好不容易得來的成果。
石鳳岐轉頭看着他,笑聲道:“音彌生,像你這樣的玉人,是不會明白常人七情六欲的,那是世間至苦,但卻令人甘之如饴。
”
音彌生看了他很久,他認識石鳳岐的時間比卿白衣還長,但是石鳳岐好像很不願意與他說一般,在南燕的時候,他幾乎一句話也未與自己說過,那時候,石鳳岐的身後還總着一個書生般的男子,現在想想,那人該是上央。
那時的石鳳岐意氣風發,傲然如松,不管不顧不理會音彌生是否願意,強行推着他成為了南燕未來的帝君接班人。
音彌生恨過憎過也與燕帝大鬧過,都無甚效果,後來,便也就算了,認命地接受了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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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石鳳岐如此用心用力地促成此事,此時,他全都不要了。
音彌生說:“她真的那麼好嗎?
”
“她很好,但我并不想你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