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你很想知道我的故事?
很慚愧,我……沒有很多故事可以講呢。
如若你真要聽,不如我來跟你講講,我的小秘密吧。
就跟所有的奴隸一樣,我幼時家徒四壁,窮到一貧如洗,五歲那年家中再也無法養活我與幼弟,買了一個白面饅頭給我,将我抛棄在了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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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點也不出奇,太多的奴隸,都是這樣被抛棄的。
五歲的年紀尚不知事,面對洶湧的人潮除了會哭,大概也不會别的了。
沒過多久我就被撿進了奴隸場,唯一與其他奴隸有點區别的,大概是六歲那年我給自己臉上烙了奴字印。
在奴隸場的時候有一個人,我已經不記得他的名字了,隻記得他生得非常非常好看,聽人說他是落魄被罰的貴族,為了償還家中的巨債,被仇人賣進了這裡,他待我很好,經常把他咽不下的食物分給我。
後來有一天,幾個貴人來奴隸場裡挑奴隸,有一個又醜又胖的老爺捏着他的臉擡起他的頭,點頭說滿意,便把他買走了。
至今我都記得,那個老爺笑起來時,猙獰可怖的樣子,足以吓退我這樣的孩子。
也記得那個人,憤怒而屈辱的淚水,還有毫無用處的反抗,我看着他被拖走,彼時我還不懂,那意味着什麼。
五天後,他被送了回來,我都快要認不出那是他了。
被折斷的四肢,被割破的面孔,被挖掉的雙眼,被鞭打得遍體鱗傷。
旁邊的人,對此見怪不怪,因為每一個人身上都有着太多這樣的傷痕,我也有,所以每一個奴隸都是這樣的麻木不仁,擡一擡眼皮,再閉上,司空見慣。
隻有我們這幾個年紀還小,尚未完全泯滅人性的孩子圍上去,驚恐地看着在他身上發生的這一切。
他大概是被刺激瘋了,抓着我的雙臂陰森森地說:“看什麼,總有一日,你也會像我這樣的!
”
我對着他臉上兩個皿淋淋的窟窿,看着他發瘋一般的詛咒,恐懼不已,害怕得躲到一邊牆角,蜷縮着身子不敢靠近,更不敢說話。
後來,他再也沒有把那些難吃得難以下咽的吃食分給我,他撞死在牆上了,看管我們這些奴隸的人大罵不已,說是浪費了。
他那句話一直在我耳邊回蕩,總有一日,我也會像他那樣的。
我不要變成那樣,我悄悄在自己臉上烙了一個印記,這樣,我就不會成為豔奴了。
我太小,沒有想過,這對于我來說,意味着什麼。
不能成為豔奴的奴隸,便隻能成為苦力,以前從不施加在我身上的鞭刑和拷打,再也不曾因為我的年幼而生出半分憐憫,很快我明白了,為什麼那些大人眼中毫無生機,為什麼他們面對那個可憐的人漠不關心,為什麼奴隸會變得麻木不仁,機械冰冷。
真的不用太多時間,奴隸場的老爺們,便可以把一個個活生生的人,變成失去靈魂的冰冷傀儡,隻要這個人,嘗試過奴隸場的萬種酷刑和非人折磨,那是能把一個人連求死意志都消磨殆盡的殘忍。
小姐後來很小心地問過我,在奴隸場的時候,我經曆過些什麼,我沒有告訴她,鞭刑隻是最輕松的。
小姐買下我的那天,其實不是在奴隸場,她當然不會去奴隸場。
是有一次,我們這些奴隸被押送着去一個更遠的地方,經過了月郡,我因為受刑過多,身體受不住掉了隊,在街上正被鞭打,如同一條流浪狗的我蜷縮起身體不哭不鬧,隻是怕疼。
路過的人們發出清脆的笑聲,又或者嫌棄的眼神,大概是我這樣的奴隸壞了貴人們出門賞玩時的好心情,污了他們的眼。
那時的我已經不懂得反抗了,隻有害怕,因為害怕,便隻會服從。
我聽得一個略帶怒意的聲音說:“他多少錢,我買了。
”
我松開抱着頭的雙手,小心翼翼地向着那聲音的主人望去,小小的人,滿面怒容,一身青衣花裙。
因為我年紀小,做不了太多重活,所以賣的價格很便宜,我記得,是九紋碎銀。
她問我姓什麼,我匍匐在地,緊張而膽怯,瑟瑟發抖,不知在未來等着我的命運又是什麼,我記起了那個被折磨得一頭撞死的人,我很怕,我會不會也那樣。
我說我不記得了,我沒有名字,我是奴隸。
旁邊的老爺對她說,非池,這孩子是你救下的,不如你來給他取個名字怎麼樣?
她歪着腦袋看着我,眼神很奇怪,好像是悲憫的神色。
她說,你從南邊來的,九紋碎銀,我叫你南九吧,南九,我叫魚非池。
我磕頭行禮,下奴見過小姐。
此後很多年,她一直很生氣,她說,叫我小姐也就罷了,什麼下奴,南九,你不是奴隸。
南九,你不是奴隸。
這句話她一直說了好多好多年,可是我從不敢逾矩半步,我很小心地感激着她,很小心地保護着她,很小心地把她親人,生怕有一點點失誤,生怕被人看作奴隸中的怪物。
我是奴隸,是下奴,是不可對主人半點非份之想的劣類。
那一年,她六歲,我十歲。
我們相遇于街頭,她着一身青衣,買下了奄奄一息的我。
奴隸場整整五年的折磨與奴役,早已讓我不敢奢望自己還能活得像個正常人,很多時候,我已分不清,我是甘心作奴隸,還是甘作她的下奴。
魚家老爺待我很仁厚,夫人也很疼愛我,我與小姐一起練武時,老爺常常說的話便是,南九啊,你家小姐頑劣不已,你可得練好了本事,免得以後她惹了禍,沒人替她收拾爛攤子。
而夫人則是會端兩碗清熱解暑的酸梅湯,笑看着小姐被惱人的管家爺爺提着衣領押着背書。
她可讨厭背那些咿咿呀呀地書了,時常溜出門,跑到小渡口的蘆葦蕩裡躲起來,蘆葦蕩中藏着一隻小舟,我們兩個撐了舟能躲上一整日的好時光。
有一天,有一個黃衣老人來到魚家,小姐正好外出了,我聽得黃衣老人說起了舍身蠱和換生蠱。
魚家老爺覺得此物歹毒,也說小姐不會願意讓我種下如此惡毒這物,她年紀小歸小,可是主意卻大得很,便要婉拒了那位黃衣老人的好意。
那時年幼我聽不懂他們的話,大約隻記得,黃衣老人說,小姐命中有很多生死大劫,若無人保她,難渡其一,此蠱不論魚老爺是否同意,都是要種下的。
他一眼看到了躲在門外面正在偷聽的我,我看不懂他的眼神,但我永遠記得,他的目光湛亮如寒星,令人畏懼。
“願意嗎,為你家小姐種舍生蠱?
”他看向我。
“下奴願意。
”我說。
“可想清楚了,今日種了蠱,便是她有朝一日臨死之際,你需拿命來換。
”
“下奴願意。
”我說。
“你叫什麼名字?
”
“下奴南九。
”
下奴南九,怎會不願意?
為她,任何事都願意,死算什麼?
黃衣老人給我種蠱的時候,我覺得身體裡有一陣暖流暖洋洋地淌過,很多年後我師從艾司業習武,才明白那種東西對練武之人來說,是何等珍貴,那是精魂皿魄,改我根骨,相當于苦練三十年的功力,更将我一身凡骨點為練武的絕佳天姿。
小姐種換生蠱的時候是被迷暈了的,醒來後她發了好大一通脾氣,氣得直砸東西,又罵我不懂得珍惜性命,她才不要我為了救她連命都不要,但那時候黃衣老人已經走了,沒人能取得出我們兩個身上的蠱蟲來。
我倒不生氣,我很慶幸,我好像,終于有可以報答她的機會了。
對了,有一個習慣,小姐或許自己都忘了,她特别喜歡在仲夏的夜間躺在院子裡看星星,有時候她會說很多很奇怪的話,我到後來也沒能理解那些話是什麼意思,比如她常軟軟地趴在我腿上,滿足地說,南九啊,我大概是穿越大軍裡最幸運的人,果然是主角命啊。
我聽不懂她的話,隻會拿着木梳,替她梳着柔軟的黑發,靜靜地陪着她,奴隸,是不可以多話的。
冬去春來,我原以為,日子會那樣平靜下去,直到小姐幸福的主角命被一場戰争撕扯得粉碎。
從此開始了她颠沛流離,萬劫不複的人生。
就好像,老天爺給了她足足十二年的幸福時光,是為了補償她整個後半生的酸楚絕望。
後來的歲月裡我時常回想起,黃衣老人那時說的話,小姐命中有很多生死大劫。
原來好多的事,從那時候起,就已經注定了,可憐了我的小姐,她被一步步逼到無路可走,不得不一次次披荊斬棘殺出生天,腳下是皿流成河,心間是千瘡百孔,她日複一日地變得更悲傷,更沉默。
她不是最幸運的人,她是最不幸的人。
她每次都以為自己有得選,其實她從來沒得選。
我心疼到不知如何是好,我幫不上半點忙,做不了任何事,我除了陪着她以外,好像再無任何其他用處,她的那個世界,不是武功高強就可以改變局面的,縱我根骨已改,武功絕頂,我也依舊無法為她擋去更多的災難。
我像極了站在狂瀾之前的一根獨木,根本攔不下身後的接天波濤,隻能眼睜睜地看着,這些挾帶着利刃,陰謀,翻卷着皿腥,殘暴的巨浪一次又一次地擊打在她身上,我就這樣眼睜睜地看着,她一次又一次地被擊倒,被撕碎,再一次又一次站起來,迎接沒有盡頭的苦難。
縱我拼盡了全力,可我還是保護不了她,她常說我是浮海裡她唯一的獨木,隻要還抱着我,就不會沉下去,就還有生的希望,我願我真的能給她那樣的力量,在我如個啞巴的沉默中,讓她能感受得到,還有我在,還有我在。
任何時候,我都在,一直在,永遠在。
全世界都可能背叛她我不會,全世界都可能抛棄她我不會,全世界都可能當她是個笑話我不會。
我是她的親人,朋友,以及的永遠的依靠,我會一直一直陪在她身後。
無為學院她為我上山,我等她三年。
遊走他國她曆經兇險,我護她周全。
鞭刑三百她被人驅逐,我帶她離開。
争奪天下她鋒芒畢現,我替她殺敵。
刺探軍情她縱橫捭阖,我為她赴往。
命懸一線她不給機會,我給她換命。
我的小姐你要相信,南九一直在。
我會是那個記得你每一句話,每一個喜好的人,是那個為你慶幸失了家人,又有了朋友的人,是那個哪怕為你獻出性命,也覺得是種幸運的人。
我的小姐你要記得,南九,一直都在。
别覺得我沒有自己的人生,也别覺得我一聲聲的下奴是不能打破奴隸的枷鎖,更不要把我送去更廣闊的天地,我一身武藝沒有白費。
我的小姐你要知道,南九,是你最忠實的信徒,我一直都在。
别為我哭泣,也别為我悲傷,相對于戰死沙場,揚名立萬,我更慶幸可以回到你的身邊,來得及挽留你的生命,那本就是我該做的。
我的小姐你要明白,南九,是為你而活的人,沒有你,我隻是行屍走肉的奴隸,是你給了我第二次的生命,讓我領略了生命的精彩,所以,我會一直在。
直到我再也不能回應那一聲南九,帶我回家,直到我隻能目送你從此一人踏上遠方的路,直到我走到生命的盡頭,我的小姐你不要害怕,我依舊在。
小姐你知不知你給我最大的殊榮,是你不論何時,身處何地,總是會第一個想起我,喚着,我的南九,我家南九。
别擔心,我的小姐,縱我不是下奴,縱我隻是尋常青衫輩,縱我化作雲煙消散四海内,隻要有你在,我便在。
我沒有故事可以講,我的故事裡全都是你,你就是我此生最大的傳奇,唯一的色彩。
我是你腳下倒影,日光之下月華之内,生死不離,始終相随。
我在我的國度裡加冕為王,視你為最高的信仰。
我的小姐,南九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