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被強拉下水,但就算沒有晏無師搗亂,沈峤也想會會謝湘。
單憑對方在廳堂内分析局勢的那一席話,便可知道他絕非空口大話之輩。
沈峤:“方才聞君高論,在下頗有醍醐灌頂之感,不知是否有幸多加請教?
”
沒人不喜歡聽好話,即使謝湘對沈峤觀感不佳,聽了這話,也不好再擺臉色,隻是他心裡期待的對手本是晏無師,換作一個籍籍無名的沈峤,不管輸還是赢,都有損自己顔面,便淡淡道:“多謝誇贊,謝某師命在身,隻怕抽不出空閑。
”
晏無師涼涼道:“你不是想與我交手嗎?
隻要你打得過他,我就與你打。
”
臨川學宮作為儒門宗派,汝鄢克惠更是當今天下名列前三的絕頂高手,謝湘作為他的弟子,必然不會差到哪裡去。
沈峤從前大部分時間都待在玄都山上,很少涉足塵世,說好聽是不食人間煙火,說難聽點,也正是因為他不大關心天下走向,為玄都山生變埋下了隐患,如今既然在紅塵遊走,難免會與各式各樣的人打交道,他武功十去其五,要想完全恢複舊日水平,非一朝一夕所能完成,也不是關在屋子裡琢磨就能琢磨出來的。
所以雖然明知晏無師在煽風點火,沈峤還是道:“沈某不才,願向謝郎君讨教一二。
”
謝湘不知沈峤來曆,更不知以對方從前的身份地位武功,是能與自己師父平起平坐的人物,他涵養再好,被晏無師這一回兩回地激,也激出了脾氣。
他心頭有氣,忍不住冷笑一聲:“好啊,就讓你讨教一下!
”
話方落音,他便朝沈峤抓過去,但這一抓卻不是随意為之,五指微屈,迅若閃電,仔細一看,動作又煞是好看,梅花開落,美人分香,簌簌紛紛,仿佛千樹萬樹,缤紛燦爛。
臨川學宮的武功偏古樸,走的是大巧若拙的路子,唯獨謝湘現在使出的“摧金折玉”,令人目眩神迷,是臨川學宮中唯一一門以繁雜和速度取勝的武功,也是謝湘在江湖上借以一戰成名的武功。
這一手原本十拿九穩,謝湘也沒打算下重手,隻想把沈峤的手臂折斷,讓他别那麼不知天高地厚。
誰知指尖堪堪觸碰到對方袍袖,卻抓了個空!
他忍不住咦了一聲,腳下移步向前,又往前一抓。
再次落空!
這兩手精妙絕倫,若說第一回對方能避開是瞎貓碰上死耗子,也絕對不會有第二次的巧合。
謝湘不是蠢人,此刻他自然也意識到了,沈峤并不像他外表看上去那樣柔弱可欺,一碰就倒。
他态度認真起來,連帶兵器也拿出來了,是一把玉尺,雖然是玉,卻是十分罕見的質地,色澤比紅玉還鮮豔,幾乎要滴出皿來,若被這根玉尺灌注真力拍上,怕是連骨頭都能拍斷。
但謝湘現在卻踢上了鐵闆,他的紅尺非但沒法拍在沈峤身上,甚至連對方都接近不了,每每快要碰到時,便仿佛有股無形真氣,将他的紅尺蕩開。
謝湘存心争一口氣,紅尺驟然霞光大作。
所到之處,若挾狂風暴雨,呼嘯着朝沈峤劈頭蓋臉鋪灑下去!
銀鈎破天,鐵畫裂地,被席卷而起的氣流将沈峤團團裹住,卻硬是隻能在他身前三寸處打轉,再也前進不了分毫!
謝湘大吃一驚,方才看見沈峤出手,他自忖對此人實力已經有所預料,卻沒想到真實情況還遠遠超乎他的預料!
沈峤沒有試圖用模糊不清的目力去察看,而是直接閉上眼,用耳朵來傾聽。
當謝湘踩着雲步,以紅尺破開他周身真氣,躍身而起當頭劈下時,他的竹杖也擡了起來,正好将那把玉尺格擋住。
兩者短兵相接,竹杖居然沒有斷為兩截。
而雙方在短短時間内,已經接連交手數十招。
展子虔從一開始的不以為意,到現在忍不住為師弟擔心起來,他屏住氣息看着兩人過招,生怕出聲幹擾了謝湘,連呼吸都忍不住放輕了,眼睛眨也不眨。
反觀晏無師,卻依舊是負手而立,一派悠閑自在,臉上滿是看戲的惬意。
臨川學宮的武功已沉厚大氣為主,但越到後面,謝湘出手越是淩厲,招招毫不留情,他自出江湖以來,即便偶有挫折,對手也是前輩高人,甚至是名列天下十大的宗師,輸給他們并不丢人,可偏偏眼前這籍籍無名之輩,還是個瞎子!
别說輸給他,就是打成平手,謝湘都覺得沒法接受。
雙方交手都很有分寸,雖是在鬧市,卻都刻意将戰圈縮小,謝湘雖然态度有些高傲,也沒有肆無忌憚牽連無辜的心思,隻是數百招之後,伴随真氣流失,沈峤隐隐感覺有些氣力不濟,隻怕再戰下去于己不利,便将索性竹杖往地上重重一頓,躍身而起,袍袖振開,宛若白日飛升的谪仙下臨,又自半空而下,掌風擊向對手。
謝湘緊追不舍,一掌拍來,另一手的玉尺則當頭揮下,兩人在半空對了一掌,雙方身體俱是微微一震,而後又不約而同收回真氣,飄飄落了地。
展子虔見謝湘臉色一陣青白,趕緊趨前問候:“師弟,你沒事罷?
”
謝湘撫兇皺眉,緩緩搖頭,再看沈峤時的眼神已經與先前大不相同:“是我小看人了。
”
沈峤:“謝郎君過謙了,我亦受了傷。
”
謝湘神情頹敗道:“天下藏龍卧虎,高人處處,是我自視甚高,不該口出狂言!
”
他又看了晏無師一眼:“晏宗主說得不錯,我連你的人都打不過,又談何資格與你交手?
”
說罷拱了拱手,也不再看沈峤,轉身便走。
展子虔哎哎兩聲,見謝湘頭也不回,隻好趕緊追上去,剛走兩步,似想起什麼,停下腳步,回身朝沈峤拱一拱手,歉然一笑,這才繼續去追師弟。
沈峤的臉色也沒好看到哪裡去,謝湘是汝鄢克惠的得意門生,下一任臨川學宮掌門人,就算現在武功還未能跻身天下十大,這個差距總不會是不可逾越的,沈峤以一半功力加上病弱之軀跟他切磋,其實這個平手是來得很勉強的。
謝湘充其量隻是真氣微微激蕩,沈峤則直接就吐了一口皿出來。
晏無師在旁邊歎氣:“看來今日是看不成花了!
”
一面說着,他一面将沈峤攔腰抱起,往客棧裡頭走。
沈峤蹙眉掙紮:“晏宗主,我可以自己走……”
晏無師:“再亂動,回去就喂你皮杯兒。
”
沈峤:“……”
有時候他真覺得比起一宗之主,晏無師更适合當一個流氓無賴。
受傷這種事情,其實傷着傷着也就習慣了。
回去之後沈峤又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窗外已經一片漆黑,屋裡暖暖染着梅香,燭火搖曳不定,晏無師則不知去向。
他摸索着坐起來,穿鞋下榻,走到外間搖鈴,這一套動作已經做得很熟悉,旁人在此若不細看,絕看不出他眼睛是有毛病的。
外面很快響起敲門聲。
在得到沈峤的允許之後,夥計推門而入,殷勤笑道:“郎君有何吩咐?
”
沈峤問:“現在什麼時辰了?
”
夥計:“酉時過半了。
”
沈峤:“現在竈房可還有飯菜?
”
夥計:“有的有的,您想要什麼,給小人說一聲,竈一直熱着,随時都能現做!
”
沈峤:“那勞煩給我一碗白粥,幾碟小菜。
”
夥計答應一聲,見他沒有其它吩咐,便要告辭,沈峤又喊住他:“若是還能做些複雜點的菜,就請再上一碗貓耳朵和一份醬牛肉。
”
“郎君客氣了,客人有需要,本店哪能不常年備着呢,小人這就去讓人做了送過來,您且稍等!
”
沈峤點點頭:“那就有勞了。
”
這些菜都好做,醬牛肉是早就弄好的涼菜,切一切便可,貓耳朵則現捏了面團下鍋煮,白粥小菜更是容易,半個時辰不到,就都被送到屋子裡來。
沈峤端起白粥慢慢喝,剛喝了幾口,門就被推開。
他倒也不必睜眼費力端詳,隻聽腳步聲,就知道來者何人。
入夜清寒,晏無師帶着一身寒氣走了進來,在桌旁坐下。
“這一路上你素來好打發,清粥小菜足矣,這貓耳朵和醬牛肉,莫非是給我準備的?
”
沈峤笑了笑,并不答話,他的确是估摸着晏無師也許快要回來了,就順便多叫了兩樣。
晏無師戲谑道:“你我萍水相逢,似敵似友,你尚且能在小節上如此體恤,從前對你那位郁師弟,怕隻有更加體貼溫柔的份罷?
”
沈峤放下碗苦笑:“哪壺不開提哪壺,晏宗主可真是善于揭人傷疤啊!
”
晏無師:“我還當你銅牆鐵壁,無知無覺,無論被人如何背叛,都還能一如既往呢!
”
沈峤知他又要說那一套人性本惡論,索性閉上嘴不再開口。
誰知晏無師卻似乎從他為自己準備夜宵的細節中發現樂趣,話鋒一轉,笑吟吟道:“阿峤如此溫柔體貼,若是将來找到心上人,豈非更加關懷備至,誰若是有幸被你喜歡上,怕是幾世修來的福氣啊!
”
沈峤被他那一句阿峤雷得遍體酥麻,忍不住道:“晏宗主勿要玩笑,我自入道門,就立志終身不娶。
”
晏無師輕笑一聲,伸手去撫他的鬓發:“你們道門不是有道侶的說法麼,既結為道侶,就不必在乎那些俗世禮節了罷,反正你現在也沒法回玄都山了,倒不如随我回浣月宗,你若不願當我的弟子,我就給你别的名分啊!
”
沈峤聽得毛發悚然,臉色都微微變了。
鑒于此人想一出是一出,渾然不顧世俗禮法,行事又常常不在世人預料之中,沈峤也摸不清他的話是真是假,蹙眉道:“晏宗主厚愛……”
厚愛二字一出,旁邊晏無師嗤的一聲笑,沈峤立時閉上嘴。
晏無師終是忍不住,直接哈哈大笑,笑至後來,竟是撫着肚子倒在桌旁,毫不留情地調侃:“飽腹發笑,猶如加餐,有阿峤佐料,真是令人消受不了啊!
”
話已至此,沈峤哪裡還會不明白自己又被耍了,他緊緊抿着唇,閉目養神,無論對方再說什麼,竟是半句話也不肯多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