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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千秋 夢溪石 6215 2024-01-31 01:12

  就算先前還有人不知郁藹身份,他這句話一出,哪裡還會有不知的。

  他們之所以肆無忌憚談論評價沈峤,無非覺得他已是玄都山棄徒,早沒了一身武功,光環喪盡,不可能對自己造成威脅,玄都山更不可能護着他,卻沒想到郁藹竟然還會出手。

  沈峤一怔之後,慢慢放下卷餅,心中了然。

  他再不濟也是從玄都山出來的,旁人說他,其實也是玷污了玄都山名譽,郁藹自然容不得。

  隻是對方既然如此在乎玄都山名譽,難不成與突厥人合作,被突厥人冊封就不算丢人了?

  沈峤暗自搖了搖頭,沒心情再看眼前鬧劇,隻等他們吃飽喝足離開,自己再起身走人。

  被郁藹打碎了滿嘴牙的人怒不可遏,嘴裡口齒不清,抄起身旁長刀就向郁藹撲了過去。

  郁藹卻連劍也未拔,隻用手中剩下的一根木箸,就把對方打趴下。

  被打的人叫季津,外号九尾神狐,别人背地裡喊他季大嘴巴,說的就是他經常口無遮攔得罪人,季津武功也算不賴,尚不如一流,但起碼也是二流的水平,平日裡還算有分寸,沒當着當事人的面說人家壞話,這回也不知道哪根筋抽了,有眼不識泰山,不知道玄都山掌教就坐在自己面前,算是倒黴栽了,丢臉丢到了姥姥家。

  他的同伴也不敢向郁藹找回場子,隻扶起季津,還得幫他向郁藹賠笑:“郁掌教恕罪,我這兄弟多喝了兩杯,說話難免混賬了!

  郁藹沒搭理他,目光卻越過他,直直落在他身後的人:“阿峤,久别重逢,你也不肯與我打一聲招呼麼?

  沈峤暗歎口氣,他們從小一起長大,對彼此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就算遮頭遮臉,身形舉止總還透着一股熟悉感,郁藹又不是傻子,看久了總能認出來。

  他将兜帽拉下,耳邊聽見有人道“果然是沈峤”,這聲音立時引來一片低低的驚訝回應。

  不少人都有點兒心虛,方才他們大聲議論的對象,可就坐在旁邊聽着。

  今日到底吹的什麼邪風,說陳恭,陳恭就來了,說沈峤,沈峤居然也在,該不會等會連晏無師也冒出來罷?

  有些人如此想道,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四下張望。

  “好久不見,郁掌教别來無恙?

  既然已經被發現了,沈峤也沒再矯情,朝郁藹點點頭,語氣平和,仿佛闊别多年的點頭之交。

  一時間,偌大客棧裡的喧嘩熱鬧,都潮水般褪去,郁藹耳邊隻剩下沈峤的聲音。

  他盯着沈峤上下打量,仿佛要确定對方過得好不好,良久才道:“你瘦了。

  沈峤沒有回答這句話,他覺得自己本就是過來打探消息的,既然已經被發現,這裡也就沒有必要再待下去了。

  “我還有些事要辦,就先走一步了,郁掌教與窦幫主慢用。

  但郁藹自然不會讓他就這麼走掉,腳下一動,人就攔在他面前:“阿峤,跟我回玄都山。

  沈峤表情未變:“郁掌教這話說笑了,我已經不是玄都山弟子,又何來回玄都山一說?

  郁藹薄怒:“我并未下令将你逐出門庭,你依舊是玄都山的弟子,難不成你連師尊都不想認了嗎?

  沈峤搖首:“我想你弄錯一件事了,我是祁鳳閣的弟子,這一點,無論如何也不會改變。
但自從你與昆邪勾結,給我下毒,讓我在半步峰上敗給昆邪,趁機竊取掌教之位,又與突厥人合作之後,玄都山就不再是我熟悉的玄都山,不必你下令,我也不會再自認玄都山弟子。

  這一番驚心動魄的話,被沈峤以平淡的語氣說出來,更顯其中曲折突兀。

  所有人都沒料到沈峤當日落崖竟還有這樣的内情,一時都聽呆了,等回過神來,廳堂之中頓時嗡嗡聲四起。

  郁藹也沒想到沈峤會選擇在此時當衆說出來,臉上随即飛快掠過一抹紅色,并非羞惱,而是愠怒。

  當然,對方無憑無據,就算說出來也不能拿他如何,但郁藹仍舊有種身上衣服被剝下來的□□感。

  他捺下怒火,平靜道:“阿峤,跟我回去。

  沈峤淡淡道:“郁藹,突厥人狼子野心,人所共知,你為了自身名利前程,卻甘願與虎謀皮,甚至将玄都山也綁上你的戰車,我暫時阻止不了你,卻不代表我默認這個結果,與你同流合污。

  郁藹:“你……”

  沈峤:“既然話已至此,當着這麼多人的面,不妨請他們做個見證,我以祁鳳閣衣缽傳人的身份宣布,從今往後,你不再是祁鳳閣的弟子,我們橋歸橋,路歸路,彼此互不相幹!

  他似乎渾然不覺得自己的話将引起怎樣的軒然大波,依舊面色淡然伫立原地,一身道袍隐于披風之下,無風自動,不怒而威,原本溫和無害的俊美此時隐隐帶着幾分令人無法逼視的淩厲,如匣中之劍,尚未出鞘,就已經流瀉鋒芒。

  郁藹又驚又怒:“你怎麼敢!
師尊早已仙逝,你的話如何能代表他老人家!

  沈峤:“師尊臨終前,隻有我在左右,師尊的衣缽傳人也隻有我一個,我的意思,便是他的意思!
我之前隐忍,乃是顧全大局,不願令玄都山分裂内讧,但你步步緊逼,又甘受突厥人冊封,有違師尊教誨,我自然要代表師尊将你逐出門牆!

  佛也有火,他臉上終于徹底褪去溫和,露出雷霆之色:“郁藹,你聽好,你沒有資格發落我,因為玄都山曆代祖師,都不會承認你這個掌教之位!
望你好自為之,若仍舊一意孤行,不肯悔悟,有朝一日我還會回去處置發落你!

  廳堂之内一片寂靜,所有人看着沈峤,完全無法将此人與流言中那個自甘堕落,與魔君厮混的人聯系在一起。

  沈峤說罷,看也沒看他一眼,朝門口邁步。

  郁藹再不猶豫,抓着君子不器劍欲攔下他,沈峤卻比他更快,旁人隻能看見一道黑色影子撥開郁藹的劍,細看才發現沈峤連劍都沒有出鞘。

  就在此時,窦燕山出手了。

  本來師門兄弟阋牆,他隻管在一旁看好戲也罷,但眼看郁藹出手多有優柔寡斷,心中猶猶豫豫,恐怕還攔不下他這位師兄,這種情況下,窦燕山就不能不插一手了。

  “我雖與郁掌教相識不久,卻知道他是個念舊之人,不願對着沈道長下重手,還請沈道長消消氣,大家坐下來促膝長談一番又何妨?

  沈峤卻不與他交手,腳下步伐變幻,運起“天闊虹影”身法,直接就繞過窦燕山,立身客棧門口。

  “阿峤,别逼我下重手!
”郁藹厲聲道,君子不器劍已出鞘。

  沈峤還未說話,旁邊卻有一人戲谑道:“以多打少,以衆勝寡,兩位莫非還想像對付晏無師那樣對付沈道長嗎?

  旁觀已久的陳恭起身,此事本與他無關,不知怎的卻偏偏過來插上一腳。

  窦燕山笑道:“彭城縣公得了太阿劍,不快快回去向齊主複命,怎麼還有空閑在這裡管閑事?

  這聲彭城縣公從他嘴裡說出來,帶了點說不清道不明的輕嘲,陳恭雖然是齊國新貴,與江湖卻沒有交集,*幫未必将他放在眼裡。

  陳恭沒有回答窦燕山的話,反而望向沈峤,溫言道:“沈道長若是覺得被人糾纏不便脫身,我在城中包了一間驿館,你可以随我前去那裡歇腳。

  沈峤:“多謝陳縣公的好意,貧道就不叨擾了。

  說罷拱一拱手,擡步就走。

  郁藹自然不可能輕易讓他走掉,口中道一聲“慢着”,一手抓向沈峤。

  沈峤頭也不回,背後卻似長了眼睛,腳下輕飄飄往前滑了幾步,一面回身橫劍,直接擋掉郁藹伸過來的手,劍鞘灌注内力,後者隻覺微微一震,不由自主就松開手。

  但郁藹反應極快,另一手君子不器劍已出鞘,劍光翩然若驚鴻,掠向沈峤面門,去勢極快,連窦燕山看見這劍光都不由微微一驚,心道之前圍殺晏無師時,這郁藹恐怕還沒有出全力,眼看着當時好像受傷不輕,實際上不過是不想沖在最前頭罷了。

  無論如何,郁藹留下沈峤的決心勢在必得,這次沒了晏無師從中阻撓,絕不容許他從自己眼皮子底下逃開,他自忖相見歡毒性劇烈無比,沈峤在玄都山上一副病弱模樣,絕不可能在那樣短的時間内就恢複如常。

  殊不知士别三日,當刮目相看,劍光幻化萬千,朝沈峤當頭罩下,偏偏原本應當身在劍幕籠罩下的人卻倏地消失不見,以一種飄忽詭谲難以形容的身法出現在郁藹身後,他的劍依舊沒有出鞘,右手伸出一指點向劍幕中的一點。

  真氣所至,劍幕應聲而碎,悉數化為齑粉四濺開來!

  郁藹浮現出一絲難以置信,劍尖微顫,又是十數道劍花泛着漣漪纏向沈峤。

  畫影金碧,飛翠侵霄,琉璃光轉,璀璨輝煌。

  這是玄都山滄浪劍訣裡的最後幾式,但又有所不同,祁鳳閣的徒弟自然沒有無能之輩,郁藹将其演化改進,收為己用,他平日性格冷冰冰不苟言笑,用劍卻極喜歡這種華麗的劍招,連帶他的劍氣,同樣帶着一股雷霆震怒的淩厲,伴随劍光去勢,轟鳴之聲仿佛在衆人耳邊響起,功力稍遜一點的,已經感覺皿氣翻騰,不由自主往後退了幾步。

  但沈峤沒有退。

  他竟然沒有退!

  這大大出乎了衆人的意料,包括之前那些看輕他,将他當做晏無師娈寵附屬之流的人。

  沈峤終于出劍了!

  山河同悲劍如練如霓,劍氣幾欲沖天,從沈峤手中蔓延開來,沉郁醇厚,令人禁不住想要沉溺在那股暖洋洋的感覺之中,然而許多人方才失神片刻,竟沒注意到沈峤那一劍已經點向前方。

  說時遲,那時快,這一系列變化不過眨眼之間,二人已經飛掠而起,劍尖相對,郁藹已經迅若閃電,沈峤竟然比他還快上一兩分,整個人身劍合一,忽然從郁藹的視線範圍内消失。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下一刻,郁藹心頭陡生警醒,他随即轉身橫劍一掃,然而已經太遲,對方劍意咫尺之遙,竟避無可避,他隻來得及瞧見那一點白色劍光,郁藹心下一沉,來不及細想,就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後退,“天闊虹影”運用到極緻,如同整個人憑空消失,再出現已在三尺開外。

  沈峤原本可以追上去的,他的白色劍意已入化境,更進一層就是劍心,即使内力現在僅有五成,但這白色劍意一出,就足以令很多人變色膽怯了。

  但沈峤并沒有趁勝追擊,郁藹也站住不動,彼此四目相對,各自滋味翻湧,心底都清楚早已回不到過去。

  沈峤劍尖朝下,身形挺拔,伫立如松,凝目郁藹,沉聲道:“你應該明白,你我一戰,你未必能勝,我也未必會敗,不要以為能夠将我捏在手心任由擺布,就算不再是玄都山掌教,我也依然是沈峤,依然是祁鳳閣的弟子!

  郁藹面色陰晴不定:“袁瑛和橫波他們都很想你,希望你能回去……”

  沈峤:“郁藹,自從你給我下了相見歡之後,我就已經不會再相信你任何一句話。

  郁藹面色一變,眼中波瀾微興,隐隐有驚濤駭浪将起:“那件事是我的錯,但從今往後,我絕不會再傷害你。

  沈峤搖搖頭:“現在說這句話還有意義麼?
覆水難收,破鏡難圓,犯下的錯誤永遠不可能彌補,所謂彌補,不過是自欺欺人的說法,我如今不回玄都山,乃是我不想令玄都山四分五裂,更不想令曆代祖師的心皿化為烏有,你既然已經帶着玄都山弟子踏出那一步,就要做好承擔所有後果的準備,有朝一日你再也承擔不了那個後果的時候,我會親自去找你。

  郁藹兇口起伏不定,半晌方冷笑一聲:“好,好,好……”

  連說三個好字,冷然之中隐約又有慘淡,然而轉瞬即逝,仿佛隻是錯覺。

  他一言不發,揮劍入鞘,轉身便走,再也不看沈峤一眼。

  窦燕山摸摸鼻子,郁藹不在,他也沒了插手的借口,更何況方才沈峤的武功令他心生忌憚,自然不會輕易蹚渾水。

  “沈道長恢複功力,可喜可賀,我與郁掌教有幾分交情,剛剛不得不幫他說兩句話,還請你不要見怪。

  此人能統領天下第一大幫,城府極深,自非易與之輩,方才說動手就動手,眼下說道歉就道歉,幹脆利落,端的是一派枭雄風範。

  伸手不打笑臉人,更何況沈峤這樣教養絕佳的人,見狀颔首:“各有立場,我能理解,窦幫主客氣了。

  窦燕山道:“先前沈道長帶走了晏無師的屍身,想必已經将他下葬了?
可惜一代魔門宗師,竟要殒命在這塞外之地,死者為大,中原人講究入土為安,若沈道長不嫌棄,*幫也願出一份力,幫忙将晏宗主的屍身運回長安,送交浣月宗門人。

  沈峤淡道:“多謝窦幫主的好意,屍體既已下葬,再掘土重葬未免不吉,江湖中人沒那麼多講究,他既然樹敵無數,早該料到有今日,我為其收殓,不過是盡昔日一點情分罷了。

  對方諸多試探,偏偏沈峤滴水不漏,半點口風也不肯透露。

  他環視衆人,緩緩道:“嘴長在你們身上,你們想如何議論我,我都不會幹涉,若是對我沈峤有所不滿,隻管來找便是,我随時恭候,但若我聽見誰辱及玄都山與先師,就莫怪我手上這把劍不講情面。

  話方落音,衆人隻覺眼前白光一閃,還未作如何反應,客棧門前那根挂望子的竹竿,卻整整齊齊斷作六截掉落下來,連帶上面那面望子,竟也在那一道劍光中化為齑粉。

  衆人瞠目結舌,那些方才在他背後曾口出非議诋毀之言的人,更覺心頭一顫。

  他們很清楚,單是這一道劍光,在場絕大多數人終其一生都望塵莫及。

  而沈峤露的這一手,顯而易見是在震懾和警告,不僅是給其他人看的,更是給窦燕山看的。

  隻是窦燕山面露笑意,半點異樣也沒有,反而擊掌喝彩:“沈道長的想法想必已臻化境了罷!

  沈峤道:“不過是雕蟲小技,上不了台面,徒惹窦幫主笑話了。

  換作從前,以沈峤的性情,絕不會幹這種炫耀武力的事情,但時移勢易,有些人不願意講道理,偏要用拳頭來說話,他們信奉強者為尊,善良在他們看來卻隻是軟弱。

  踏足江湖一年,沈峤終于也學會對待什麼樣的人,要用什麼樣的手段了。

  他将賠償那杆損壞的望子連同酒菜錢一起給了夥計,便轉身離開客棧。

  這一回,自然沒有人再攔下他。

  既然有窦燕山等人在,沈峤也不敢貿然出城,更不方便去尋什麼藥鋪抓藥,否則以窦燕山等人的精明,隻怕立時就會發現不妥,所以他假意尋了一處客棧安頓下來,等到天黑之後,王城宵禁,這才悄無聲息出了城,一路朝村莊奔去。

  白天在衆人面前露的那一手不過是虛張聲勢,沒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他現在功力,要說與郁藹動手還甚為勉強,隻是郁藹自己心中有愧,加上被他那一番話打壓下來,方才不疑有它,但窦燕山卻不然,他旁觀者清,隻怕對沈峤的武功猶存三分疑慮,在眼下這個當口,村子裡還有個姓晏的“拖油瓶”在等着沈峤,沈峤絕不能出半分差錯。

  及至抵達村莊時,月上中天,柔和光輝遍布河澤,沈峤終于放緩腳步,朝般娜家走去。

  入了夜的村子異常安靜,偶爾隻遙遙聽見幾聲犬吠。

  沈峤叩響院門,輕輕幾聲,在靜夜裡十分清晰,足以讓裡頭的人聽見。

  屋裡燭火還亮着,證明裡頭的人還沒睡下。

  片刻之後,細碎的腳步聲傳來,院門打開,般娜一張略帶驚惶的臉出現在門口。

  這種天色,沈峤的眼睛不大好使,但他當慣了瞎子,早已能從對方氣息腳步話語中辨别情緒,當即便心頭微沉:“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沈郎君,你可算是回來了!
”般娜撫着兇口,“阿耶不在家,我一個人害怕得很,那,那活死人醒過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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