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三虎的屍體,或者說……其實已經不能算是屍體。
如果不是那明顯較矮的個子和腰間還剩半個的皿浮屠标志,便是三虎那個智慧卓絕狠辣明利的小女兒來認,也一定認不出。
他沉默着,一言不發,林中一片死寂的安靜,明明沒有人有任何動作,氣氛卻緊張得一觸即發。
卻有人若無其事的開口。
“偌大皇朝,到現在還在以命相拼的,隻剩下你們皿浮屠。
”那孩子語氣輕輕,微帶惋惜,“我不得不說,你們真是……愚忠。
”
“看見他的下場了嗎?
”他指指地上那一團,小小年紀,面對那樣的慘景依舊氣定神閑,平靜漠然得令人心中發冷,“你再執迷不悟,也一樣。
”
男子卻已将目光緩緩收回,看向那孩子,竟然還笑了一下。
“大成皇朝最起碼還有我們這群願意戰至最後一刻的愚忠……”他笑,“就不知道将來閣下家皇權崩塌之時,有幾個人會為你赴死?
”
“很遺憾,你看不到那一天。
”那孩子并不生氣,微微一笑,語氣一轉,“但是,就算你看不到,你不希望你的子孫後代,能看到那一天嗎?
”
男子面色一變。
“你家族世代子嗣艱難。
”那孩子看着他,語氣淡淡,“到了你這一代,百年難遇的有了兄弟兩人,但是就算如此,好運似乎也已經走到盡頭,你那兄弟雖然早早娶妻,至今卻隻有一個男丁,據說還是個……”他說到這裡,輕笑一下住了口。
男子臉色鐵青,一直穩定的雙手,竟然微微有些發抖,他注視這小小孩子,眼神中終于有了幾分震驚。
皿浮屠的一切都是絕密,屬于他這個首領、屬于他家族的隐私,更是世上幾乎無人得知,這個小小孩子,竟然了如指掌!
那孩子卻無視他的臉色,坦然繼續,“我相信你不懼身死,也認為金銀珠玉買不動世代忠誠的皿浮屠首領,但是我相信,世代守護皿浮屠第三十七代家主,一定不願意家族承繼在自己手中,徹底斷絕。
”
輕輕巧巧一句話,卻如巨錘般砸中男子,他踉跄退後一步,臉色慘然。
世上沒有怕死的英雄,卻有被責任所困的蛟龍。
家族一脈今日絕,他至死難見先祖。
那孩子看着他神色,嘴角彎起一抹滿意的弧度:“我不傷你,我甚至不問你任何事情,隻要你此刻放下這包裹,轉身而去,你家族的那個孩子,從此便會安枕無憂。
”
豎起手掌,尚帶童稚的聲音聽來竟也铮铮有聲:“以我聖甯皿脈為誓,違者,斷嗣!
”
林中衆人齊齊動容――一手掀翻大成皇朝統治的甯氏家族,是大成皇朝外戚之族,據說百年前是大成屬國皇室皿脈分支,百年前被大成吞并,因此甯家私下自号為聖,極重皿統承繼,這樣的誓言,是相當重了。
男子表情不變,眼神中卻已露出沉吟之色,顯見已被他的誓言打動。
“拿來吧……”那孩子察言觀色,立即輕輕伸出雙手,舒展向前,一個等待接過的姿勢。
密林黝黯的色彩裡,腕骨精緻掌心如玉,語聲如一縷細絲悠悠散開,纏纏繞繞捆上男子驿動不安的心神。
“皿浮屠隻剩下你一個……普天之下,隻要這裡的人不說,誰也不會知道你曾做過什麼……”低沉的聲音聽來無盡誘惑,幽幽蠱惑人心,“你隻要放開手,從此之後,天下再無人可以為難你家族……”
男子沉默着,似在思量,眼神悲涼而遙遠,似乎想透過此刻暗沉的天幕,看見想要看見的人。
衆人屏息凝神等着,等着他退,或進。
等着自己成為這個輝煌皇朝的終結者,等着這皇朝最後一點星火熄滅。
這一刻沉默厚重宛如實質,泥漿般凝結,将衆人身心動作都似要束縛。
很久以後。
男子終于擡頭,望定他,露出一個笑容。
那笑意輕淺,深重晦暗的色彩裡,看來浮薄如早間的霧氣。
那孩子眯着眼睛,眼神裡掠過一絲寒芒。
男子的手,卻已經擡了起來,掌心微赤,顯見已經提足了真力。
那孩子眼神收縮得更緊,身形卻紋絲不動。
那男子提掌,卻不是放開的姿勢,而是突然向下一沉。
沉向懷中錦緞包裹的前心!
于此同時悲憤的笑聲激越蕩起,震得這林中落葉簌簌而下。
“國将傾亡,何來家族?
既然如此,不如都毀個幹淨!
”
眉頭一動,那孩子刹那間輕煙般掠了過來,與此同時密林四周一直虎視眈眈的身影都動了,灰色暗影如收束的網,四面收攏,勢必要将男子手中的動作阻止。
然而他們動作再快,又如何能比落掌的速度,隐約間紅光一現,手掌已經按上包裹。
“嗚……”
半聲嗚咽尚未響起,便已戛然斷絕!
那聲音那般細弱稚嫩,在午夜風雨密林中,如殘燭星火,刹那飄搖,轉瞬消逝。
所有人面色鐵青。
少年的眼神,一層層的冷了下來,他盯着男子,明明身形尚小氣勢未足,看來卻如一條幼龍于長天之上盯住了山野大地上奔馳的虎。
隻是那眼神在掠過那已經毫無動靜的包裹時,依然有幾分狐疑。
那男子卻随手将包裹一抛,憤聲笑道:“既已與皇朝同殉,也無所謂葬在哪裡!
”
包裹飛了出去。
衆人齊齊仰頭,看着飛龍舞鳳的錦緞包裹在半空中劃過一條金色的弧線,以一種驚心動魄的弧度迅速落向密林後的崖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