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怔了怔,卻立即反應過來,有點留戀的看看鳳知微抓着他雙臂的手,再有點勉強的一把揮開她,抱着顧知曉大步往茅廁走去,砰一聲把門關上。
衆人面面相觑,都知道這位顧護衛性子古怪武功高強,最是招惹不得,也沒人敢和他用同一個茅廁,隻好還是回雪聲閣,此時酒席已殘,衆人都喝得差不多了,二皇子和七皇子便說要散。
甯弈一瞟鳳知微,正要想辦法将她帶回自己府中,鳳知微卻抱着酒壺直奔二皇子,嚷道,“不成,聽說殿下酒令無雙,今兒個怎麼不讓下官見識見識?
”
幾位皇子都一怔,甯弈皺起眉,有點不明白鳳知微的打算――無論如何她不可能将幾位皇子一直拖在宴春拖過今夜,真要能一直拖住,人家第二日再動手也不是不可以,這麼做有什麼意思?
二皇子神色有點不安,被“發酒瘋”的鳳知微攔住,死纏活磨的要見識天下第一酒令,沒奈何的也隻好玩了幾把,卻有些心神不定的樣子。
其間顧南衣如廁回來,坐回原位,鳳知微一眼都沒看他,專心玩,甯弈借故走近了一點,隐約嗅見了他身上有點淡淡焦糊的氣息。
室内點了燈,青花粉彩海棠形狀的瓷燈,内置導煙管,一絲煙氣也無,燈光微黃,氤氲如霧,籠罩着不勝酒力撐腮半倚的鳳知微,雖是少年顔容,卻風姿宛宛氣韻深深,一雙飲了酒越發水光蕩漾的眼睛,在夜色華燈之下含笑睇過來的神情,讓人想起“任是無情也動人”之類的美妙詩句。
二皇子原本是不耐的,想走,然而看着對面少年絕俗姿容,不知怎的心上也漾了漾,他并沒有斷袖之好,但人對于美的東西,天生具有欣賞并沉溺的本能,于是便又多呆了一刻。
但也不過就是半刻鐘,二皇子便決然站起,笑道:“突然想起今夜我那舅子要來見我,報春季田莊收成,說不得,下次再陪各位行酒令。
”
他身份尊貴,在諸皇子中年紀最長,便是甯弈也要讓上三分,誰也不能一再阻攔,鳳知微呵呵笑着站起,搖搖晃晃要去送,二皇子卻順手攜了她的手,道:“我看你酒也深了,還是早些回去的好,眼下你就要欽點主考,今夜可不宜留在這宴春飲酒玩樂通宵,說起來不好看,等春闱事了,我親自請你,王府裡你玩三天!
”
“那……敢情好……”鳳知微也沒掙紮,被他一路牽着出去,顧南衣盯着那交握的手,那眼光如果是劍,大抵二皇子的手早就被砍成萬斷,然而不知為何,他一直沒動。
忽有人在他身側低低笑道:“顧兄如今可算溫和了許多,本王還以為顧兄定要上去一劍斬落呢。
”
顧南衣沒回身,面上輕紗微微拂動,半晌道:“我要留在她身邊,便不能随心所欲的做我自己,這個道理,我自到了浦城,終于明白。
”
甯弈微微一震,默然不語,終于第一次轉頭認真打量顧南衣。
顧南衣根本不接觸他的目光,他的目光,現在越過了身前一尺三寸,但也僅僅隻到鳳知微的背影而已。
“她一生注定行鋼絲之險,走江海之闊,過雲煙詭谲布翻覆風雨,她走的路行的事,尋常人都無法追及,何況……你。
”半晌甯弈淡淡道,“顧兄,你覺得你可以?
”
顧南衣默然不語,抱着他的顧知曉,緊緊跟随着前面的鳳知微,直到眼看快到門口,在甯弈以為他不會回答這句話時,他突然停下,扭頭,看着甯弈眼睛,清晰的道:
“以前的我,不能,然而現在,所有改變,隻要她需要,我都可以。
”
都可以。
可以為她放遠目光,可以為她打開天地,可以為她放棄堅持,可以為她做到以前從來不懂的那些隐忍、委屈、讓步和妥協。
在強悍而深入人心的情感面前,一切堅執的凝冰都可以被打破。
甯弈沉默下去。
他靠着樹的姿态,也像一株孤獨的樹,寂寞在三月的春風裡。
遠處,出了門的鳳知微和二皇子終于分開,随即她回身,眼光在人群中尋找。
落在最後的顧南衣大步過去。
他在走開之前,突然回身,看了甯弈一眼。
“顧南衣為了她,可以不是顧南衣。
”他平平靜靜的道,“甯弈,可以不是甯弈嗎?
”
甯弈手一抖。
顧南衣似是根本不知道自己這句話力如巨石,足可砸碎千軍,他漠然轉身,追上鳳知微,将甯弈的影子遠遠抛在身後。
月上柳梢,花影裡宴春門前人潮湧動,相送與話别的人們一堆堆一簇簇,人人滿面酒氣蒸騰着熱鬧和歡喜,無人發覺那微笑風流的人,雖在人群中央,但影子孤涼。
他在蒼白的月色裡蒼白着,因那一句話似是微有疼痛的,按上心口。
純真之人的最純真疑問,因其未經打磨,而越發光刃鋒芒。
甯弈……可以不是甯弈嗎?
宴春的紅燈在風中滴溜溜旋轉,紅光漫越,照在那店門前扶柳前,那裡,空落落已無人。
卻有一聲似有若無的歎息,散在午夜春風中。
“可以。
”
夜已深。
因為春闱在即,主持此次會試的禮部門禁特别森嚴,特地從帝京府調了衙役來分班值夜,尤其是往存放考題的禮部暗庫密室的路上,幾乎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
春闱的試題,是天下一等絕密,回回都會動用一級防衛,但從來也沒出過事――因為暗庫密室的鑰匙有三把,尚書大人和兩位侍郎各持一把,存放試題的密櫃也是這樣,隻有春闱開始那日,三人到齊才能開櫃,之前就算通過重重防衛,也不容易将三把鑰匙取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