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悄無聲息溜走,過了霜降之後,天氣越來越冷。
京城的冬天總是很性感,紛紛揚揚的雪花落得極其有分寸,不多不少,每天都是剛剛好将屋頂蓋了一層薄薄白羽被,配着青磚牆和大紅燈籠,煞是好看。
楚荀抱着手爐,整個人跟條大蟲似的。
“阿嚏――”這是他從今天早上起來到現在,打的第十三個噴嚏,此時楚荀衣服還沒穿好,被窩還熱乎着。
他捏着鼻子對小鏡子嚎,“啊,不行了不行了,這風寒實在太厲害,你趕緊去找宋閣老請假,今日我去不了早課。
”
小鏡子匆匆出門,正巧在門口遇見了梅千燈。
梅千燈手裡端着碗紅薯粥,熱氣騰騰,香甜四溢。
“啊!
小公子!
”小鏡子一把拉住她,提醒道,“太子殿下染了風寒,今日早課停了哦。
”說罷,小鏡子提着衣擺,邁着小碎步出了明覺殿。
梅千燈無意中往楚荀那兒半開的房門裡看進去,就看見楚荀又打了一個噴嚏,那噴嚏的勁頭太猛,将太子殿下的一大把鼻涕都打了出來,就是一瞬間的事情:兩行鼻涕噴出來,然後掉在人中處,然而鼻涕太重,又從人中繼續滑到嘴巴。
楚荀彼時還沒來得及合上嘴巴,突然嘗到了一股鹹而滑膩的物體,“呸呸呸!
”手忙腳亂的找絹帕,可剛起床啊,隻穿了内衣,找不到手帕。
他幾乎是毫不猶豫的,便又拉起自己白色絲綢的内衣衣袖,抹了一把臉。
最後假裝什麼也沒有發生,抱着手爐裹着被子繼續等小鏡子回來。
“……”梅千燈默默看完這一幕,楚荀在她心中原本就不太高大的形象,悄無聲息的又打了個折扣。
她正準備走,糾結了一下。
又回頭敲響楚荀的房門,把熱粥給太子殿下端進去。
楚荀一臉萎靡不振,說話的聲音沉悶而沙啞:“你怎麼來了?
”
“小鏡子說你感染了風寒,這粥先給你喝。
中秋時你在我家,不是想偷挖紅薯吃嗎,我昨日見廚房有一點新挖的,就是個頭還小,不太好烤,做了粥。
”
楚荀聽了,高興歸高興,卻又敏感得跟個大姑娘,俊臉耷拉下來,有點不高興。
追問:“什麼叫先給我喝,不然給誰喝?
”
“小劍啊。
”
“……”跟小屁孩争風吃醋,本太子就輸了!
楚荀腹诽一句,搶過梅千燈手裡的紅薯粥就悶頭吃起來。
從此沒啥好争的,反正已經下了本太子肚子。
梅千燈安靜的注視着楚荀喝完粥,接過空碗的時候刻意避開了楚荀的衣袖。
楚荀那敏感的神經又一緊,疑惑梅千燈的小動作。
他想起方才自己用袖子搽鼻涕,趕緊瞟了一眼袖子,果然有一坨半渾濁的不明物體粘附在他的袖管上,隻因是白色的料子,并不是很明顯。
“咳咳……”
這個心機男孩,立即假咳,擡手用袖子捂住自己的半張臉,恰好把那坨不明物體攔在了嘴巴出,義正言辭:“你快出去吧,萬一傳染給你。
”
“太子,漱口水。
”梅千燈臨走前,順手拿起桌子上的托盤,上面都是洗漱用品,小鏡子先前拿進來打算伺候楚荀洗漱,隻不過小鏡子還沒伺候完就被楚荀吩咐了先去找宋閣老請假。
這會兒太子殿下牙沒刷,臉沒洗,早飯倒是吃好了。
“咳咳咳,咳咳咳,你快出去!
”
同一時間,趙墨染已經進宮,一聽楚荀得了風寒,必須去太子殿下面前噓寒問暖關心一番,才不失一個忠厚的屬下該有的禮儀。
遂跟着小鏡子一同回到明覺殿,楚荀已經把自己收拾幹淨,就是臉色不大好。
楚荀見趙墨染來,請人進屋,自己往主位一座,指指靠後的椅子:“我這風寒會傳染,你還是坐得離我遠些吧。
”
趙墨染依言挑了最後第二個位子坐下,客套說:“還望太子殿下保重身體,早日康複。
”
“嗯,你要沒什麼事兒了就快回去吧,天冷。
”楚荀對趙墨染的态度一向比較疏遠,最近幾個月冷淡敷衍的樣子更加明顯。
趙墨染假裝不知,厚顔無恥道:“有事,我找小七有事。
既然太子殿下告假,我和小七也不用陪着殿下上課,所以我想帶小七和小劍出宮賞雪。
”
某人鼻子裡出氣:“大冷天的,凍出毛病怎麼辦。
”
“我們習武之人,皮糙肉厚的,沒那麼容易生病。
”嘿,合着本太子就是嬌生慣養,嬌裡嬌氣?
楚荀正欲反駁,門外說曹操曹操就到,梅千燈剛吃飽早飯,端着空碗要去廚房收拾。
經過大廳,被眼明手快的趙墨染給攔截下來。
拖着梅千燈坐在他預留出的最後一個空位上。
“小七,你這碗裡是啥?
”趙墨染分外熱情。
梅千燈淡淡回答:“什麼也沒有。
”
“原先盛了什麼?
我聞聞。
”他湊過去聞空碗,那錯位的視覺讓楚荀看得好像是趙墨染在親梅千燈的手腕。
楚荀磨了磨後牙槽,簡直想飛過去二話不說把梅千燈手上的空碗扣這不要臉的臉上。
這趙墨染比他還有心機,分明是故意留了最後一個空位等梅千燈送上門來坐,所以自己剛剛選了倒數第二個位置。
“是紅薯粥啊……七弟,我也想吃。
”
“沒了,一鍋吃完了。
”
說來也巧,梅千燈這幾個月對趙墨染也疏遠了些。
好像和楚荀燈約好了似的,不知什麼原因,要一起冷落趙盟主家公子。
趙墨染雖有所察覺,心裡也委屈,但沒有恰當的時機問梅千燈到底怎麼回事,于是隻當不知。
因為他怕問得突然,梅千燈不肯說。
又怕梅千燈逼急了就說出什麼讓他無措的原因。
畢竟梅家七公子要麼不說,要麼直說,從來不會拐彎抹角。
“小七,正跟殿下說呢,今日殿下身體抱恙,趁這空閑,哥哥我帶你和小劍出宮賞雪去,怎麼樣?
“
“我們不去了。
”
“去吧,我發現了個好地方,你肯定喜歡。
”
“長公主傳了口谕,讓我帶着小劍一會兒去公主府。
”
你看,梅千燈就是這麼斬釘截鐵,說不去就是不去,無論她高不高興說出其中的理由。
于是這天早上天之驕子趙墨染被梅女俠拒絕了兩回,生出了些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強烈要求之下,争取到梅千燈獨自送他出宮的機會。
一路無話。
眼看就要到宮門口,趙墨染停下腳步,難得露出嚴肅較真的樣子,沉色問梅千燈:“小七,你是不是對我有什麼誤會,為何最近你總是對我避而不見?
”
梅千燈低頭,看不清神情。
“你不回答就是默認,确實對我有意見啊!
小七你跟我說,我哪裡做得不好,我改。
還是什麼事情讓你誤會了?
你問我,我的事情,我的心思,我的一切都願意對你坦誠布公,隻要你想知道。
”趙墨染說得激動,想拉梅千燈的手,被她飛快的躲開。
趙公子心中泛起絲絲苦澀的漣漪。
梅千燈擡頭看他,眼底似有積雪,“嶽家一案,有人給宮裡傳密信,說了小劍的身世。
”
趙墨染心裡咯了個噔,反應極快:“你懷疑是我?
”
梅千燈不語。
趙墨染道:“還是說,太子懷疑是我,所以你也覺得是我?
”
梅千燈心裡覺得其實這兩者并無多大區别。
“小劍身世看似與你無關,可莫念遠是你的人,朝中大臣必然會将矛頭指向你。
呵呵,如此一來,獲益最大除了朝廷,當然是我趙家。
何況我爹是武林盟主,知道許多江湖秘密。
你們懷疑是我,也是應該。
”趙墨染失落極了,整個人都少了一絲魂。
“趙……”梅千燈本來想喊他公子,轉念改口,“趙兄,我隻想明哲保身,小劍是無辜的。
”言下之意,她并不在乎誰傳了消息給宮裡,梅千燈疏遠趙墨染僅僅是因為,楚荀懷疑是趙墨染。
放眼看去,能護小劍的人隻有楚荀,她便順着楚荀,唯楚荀獨尊。
從一開始梅千燈接旨進宮,她就把現實認得很清楚,無論遇見什麼人,她唯一支持和仰仗的人就是楚荀,她不用多想,隻需磐石不移。
說她是忠心,是死心眼,也是一種另類的智慧。
“好,好,好。
”趙墨染連說了三聲好,扭頭離開。
恰好,天空下起一陣小雪,映襯得趙家公子的背影分外孤獨。
梅千燈目送他走遠,轉身回了明覺殿。
明覺殿門口站着個人,梅千燈走進一看,是裹得跟熊一樣的楚荀。
穿了棉襖,又披了大氅,還圍了一根白色狐狸毛的圍脖。
縱使如此,楚荀的噴嚏依舊沒完沒了,大半張臉都埋在手帕裡,就看到一雙眼淚婆娑的紅眼睛。
“太子你都這副樣子了,幹嘛還出來。
”梅千燈在他三步開外停下腳步,略有些嫌棄。
“馬車備好了,這就出發去皇姐那兒。
”
梅千燈“哦”了一聲,進屋把小劍抱出來,還沒上馬車就聽見車内一陣擤鼻涕的聲音。
她趕緊撩開車簾子:“太子,長公主沒喊你。
”
“怎麼,沒喊就不能去了?
本太子想去看望皇姐,不成麼?
”
“可你病成這樣……”
“我樂意!
”他打斷梅千燈的話,其實楚荀是放心不下梅千燈,因為他知道長公主喊梅千燈去公主府是為了什麼事兒。
可梅千燈顯然沒體會到太子殿下的苦心,硬是要說完那句話:“萬一傳染給小劍該怎麼辦。
”
楚荀眯眼望向小劍,小劍現在說話利索了些,往楚荀那兒撲向前半個身子:“大大好,大大帥,大大抱抱。
”
某人得意,卻并沒有要抱娃兒的意思,隻嘴上誇了句:“嗯,小劍真乖。
”
公主府上。
楚茵坐在主位,她讓太子弟弟上她旁邊坐,楚荀搖頭,粘着梅千燈。
梅千燈帶着小劍向長公主先行一禮,後左右打量。
“他在房中休息,你嫂嫂的藥挺靈,隻是使人容易嗜睡。
”
梅千燈點頭。
謝芸的醫術自然妙手回春,南百城的舊疾不出一年便能有奇效,隻不過傷得時間太久,需慢慢調養。
謝芸看病治得差不多了,留了藥方,前些日子已經和梅家大公子回了梅子洲頭。
僅需定期回來複檢即可。
楚茵高冷漂亮的眼睛打量梅千燈懷裡的孩子,小劍不怕生人,烏溜溜的眼睛也注視着長公主。
按着長公主的歲數和性别,比在場其他兩人都散發更濃郁的母愛的光輝,小劍有些看呆了。
“這孩子倒是可愛。
”楚茵招招手,示意梅千燈将小劍抱過去給她仔細看看。
梅千燈直接把小劍放下來,那熊孩子向來是個自然熟,撒丫子就往長公主跟前跑過去。
兩歲的孩子,跑起來帶着些外八字,帶着些步履蹒跚,也就是那小小的模樣,最是惹人喜愛。
難得見到冷若冰霜的長公主展顔歡笑。
她把撲過來的小劍抱起來,小劍便成了第一個坐過長公主大腿的小孩,這個梗在小劍長大以後,他自己拿來跟别人吹噓了好久。
那是後話。
楚茵逗了會兒小劍,才擡頭跟梅千燈說:“今日叫你把孩子帶來,是想同你商量件事情。
”
梅千燈靜靜站在那兒,好似波瀾不驚。
可誰也不知道她内心到底是不是慌張不安,是不是波濤洶湧。
楚荀就站在她旁邊,偷偷斜睨了梅千燈一眼,他内心極其忐忑,抱緊手爐,止不住打了個響亮的噴嚏:“阿嚏――”
氣氛變得詭異。
“你也知道,這些年本宮不曾生育。
”長公主換了稱謂,可見态度有多認真嚴肅。
這稱謂隐含着的還有一種帝王家的不可抗拒。
“正巧這孩子無父無母,寄養在宮中又十分不妥,本宮想要收養他,予他一塊庇護之地,也以慰本宮無子之遺憾,千燈你覺得如何?
”
從客觀上來看,這無疑是小劍最好的歸處。
隻有長公主肯不肯,沒有其他人拒絕的份兒。
小劍身份特殊,養在宮中不是長久之計,就算楚荀同意,皇上和文武百官也不會同意。
以後要是跟梅千燈出宮,梅千燈自知一個人護不了他周全。
又若是交還給莫念遠,那還沒有梅千燈自己養靠譜。
這舅舅實在太弱,又有些痞氣,準帶壞小劍。
而長公主身份尊貴,以後楚荀登基,長公主能算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跟着長公主錦衣玉食,榮華富貴,别人八輩子也修不來的福氣,突然降臨到小劍的頭上。
梅千燈委實沒有拒絕的理由。
可梅千燈還是問她:“長公主為何突然想收養小劍?
”
“你嫂子說,就算百城的傷治好了,我們也不大可能有孩子。
這些年兜兜轉轉,錯過了太多,本宮隻是想給百城和自己一個完整的家。
如何,你可願意成全本宮?
”
梅千燈抿嘴,眼底有寒霜。
楚荀緊張的都屏住了呼吸,生怕梅千燈那莽夫說出忤逆他大姐的話。
此事楚荀是求了好久才求得楚茵同意收養小劍,楚茵亦是看在謝芸治好南百城的份上答應下來。
若是最後梅千燈回答不願意,該如何收場。
“長公主處自然是小劍最好的歸宿,隻不過……”梅千燈如往常那般平淡開口。
楚荀心眼跳到了嗓子口,這莽夫!
還有什麼隻不過!
“隻不過小劍并非孤兒,我代為照顧小劍些時日,他還有個親叔叔,得問問那人的意思,畢竟是親人。
”
長公主當然是個禮數周全的至尊貴族,聽罷,立即派人去把莫念遠找來。
才開口說到小劍可愛,莫念遠立即接口:“小人家真是祖墳冒青煙,既然長公主喜歡,這孩子您就拿去玩吧,哪天玩膩了再還給小人家裡便好。
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
”
這是親叔叔啊!
長公主複看向梅千燈:“如此,小劍從今日起就在公主府住下了,嶽小劍這個名字隻當是乳名,他以後叫楚希言,希言自然。
”
【小劇蛋】
深夜,太子鼻子裡塞着兩坨棉花,又到了長公主府。
楚荀:“今次多謝皇姐了!
”
楚茵在打磨指甲,高冷的姿态,輕輕吹了口氣:“不必謝我,各取所需罷了。
可若是梅千燈猜出來是你主意,你要怎麼辦?
梅千燈那性子,面上平平淡淡,内地裡最是死心眼。
”
楚荀露出少年人少有的頹廢:“現在她既然同意了把小劍給你,也沒有說破這事兒,我又何必自尋煩惱,不想了,不想了。
”後面還有更多讓他頭疼又想不出辦法的麻煩事兒呢。
他僅僅是想要保護好梅千燈,小劍跟她越親近,以後對她越是不利,明明是為了她好,卻好像做了虧心事。
“不如你跟她好好說清楚,梅千燈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
”
楚荀搖頭,“越說,大概越說不清。
”這裡頭牽涉太多,從小劍到嶽家,從嶽家到如姑寺,從如姑寺到千絲萬縷,一步錯就是步步錯,楚荀不敢亂走步子。
卻也是關心則亂,倒不見得是最好的選擇。
長公主注視自家弟弟,憑心而論,她從沒見過自負的太子對誰這麼上心過。
心裡雖然十分奇怪,可她不是八卦的性子,揮揮手:“那你趕緊走吧,别把風寒留這兒,百城身子骨弱。
”
“……皇姐,你收養了小劍讓他姓了楚,就算不問父皇同意不,南大人意思總要問一問?
萬一人家南大人覺得這樣子是入贅,不同意,想讓小劍姓南呢?
”
“你站起來,出門左轉,趕緊滾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