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軒站在這廂的竹樓上,慢慢生出了招徕孔晟入虢王帳下效命的心思,而在那邊,孔晟凝神定氣歸劍入鞘,神色從容。
他擡頭望了望天,幾片輕柔的雪花墜下,落在他的面頰上,有些濕冷。
這雪竟然還在下。
孔晟長出了一口氣,昨日一陣洶湧的雪過後,接踵而來的是蘆絮般的小雪,一小片,一小片的,雖下得不大,卻能磨死人。
他突然想起了後世那位文學巨匠對于江南雪的描述――
“江南的雪,可是滋潤美豔之至了;那是還在隐約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極壯健的處子的皮膚。
雪野中有皿紅的寶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單瓣梅花,深黃的磬口的蠟梅花;雪下面還有冷綠的雜草……”
“江南的雪一向意興十足,生機盎然,但卻很少像這般經久不息吧?
鋪天蓋地的下,與北方的雪都無二緻了。
”
孔晟耳邊傳進一個清脆的聲音,他不用扭頭也馬上意識到,就是昨日向吳亭中遇見的疑似女扮男裝的華服少年李軒。
“一天一夜的雪,阻塞了官道,擋了我們商賈行進的路徑,着實令人煩惱。
不過,在孔公子這種士子眼中,這應該卻是詩情畫意的美景吧?
”李軒又道,已經走到了孔晟的身側。
他臉上挂着吟吟的輕笑,眸光中泛着似有似無的光澤。
“原來是李公子,你也住在這間客棧?
這倒是巧了。
”孔晟緩緩轉身,神色淡淡地,向李軒拱了拱手,“瑞雪兆豐年,我眼裡的雪其實沒有什麼詩情畫意,隻是意味着農人們明年一定能有一個好收成。
”
“瑞雪兆豐年?
”李軒訝然。
孔晟心道:總不成這句農諺時下還沒有流傳開?
看李軒這驚訝的表現,應該是初次聽聞。
李軒拱手笑道:“何為瑞雪兆豐年,在下聽不甚懂,還請孔兄教我!
”
“這大概意思是說,一場瑞雪過後,千裡沃野上就好像是覆蓋了一層厚厚的棉被,田裡的熱量不易散發,從而能保護農作物不被凍壞。
另外,雪水融化滲透泥土下,越冬的蟲卵就被滅殺,害蟲減少,有利于來年的作物生長。
”孔晟拍了拍手,微微一笑。
李軒沉吟了片刻,方才拍手稱贊道:“果然是至理名言,不想孔兄還懂農耕,當真不簡單!
”
“孔某雖然是文士,卻不是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昏庸之人,粗陋之言,讓李公子見笑了。
”孔晟道。
李軒似是沒料到孔晟會如此回答,略一呆,便又笑道,自動換了一個更有意思的話茬去:“沒想到孔公子還精通劍術技擊,想必有名師傳授吧?
”
孔晟笑了笑,面容一肅,向着西北方向虛虛一禮:“家師上清白雲子。
”
在孔晟看來,他的基本情況、出身背景,包括拜司馬承祯為師、與楊府小姐的情緣糾纏等等在内,早已是公開的秘密,李軒若是想要打聽,可以說是江南路人皆知的事情,既然如此,就沒有必要隐瞞了。
李軒震驚:“司馬承祯?
原來是司馬宗師的高弟啊!
孔公子師從道教大宗師,難怪劍術出神入化。
”
上清宗師司馬承祯的名頭極大,在大唐天下,幾乎是婦孺皆知。
李軒能知司馬承祯,孔晟并不意外。
對于李軒的稱贊,他不動聲色地笑了笑,自謙道:“哪裡算得上出神入化,班門弄斧讓李公子笑話了。
家師隻傳了我這一套劍術,在下資質和領悟力隻是一般,所能做的隻有勤加練習、力求熟能生巧罷了。
”
李軒深深凝望着孔晟:“對于天下時局,昨日與孔兄曾有一番交談,但意猶未盡,今日适逢其會,可否再與孔兄雪中設案把酒深談?
”
孔晟心裡暗笑:哪裡是什麼意猶未盡,分明是不歡而散。
你這女扮男裝的小娘皮心性驕傲,對江南人和江南士子存有根深蒂固的各種偏見,根本就沒法往下談。
況且,立場不同觀點就不同,沒有什麼好談的了。
孔晟于是就笑了笑:“說實話,孔某此刻要着急趕路,沒有時間與李公子把酒言歡了。
況且,在下見識淺薄,何德何能,敢妄議天下大勢?
”
孔晟婉拒,李軒并不在意,繼續道:“大雪堵塞路徑,官道難行,孔兄這是要往何處去,不惜冒雪而行?
”
“北上壽州。
”孔晟揮了揮手。
李軒眸中閃過一絲奇色:“北上?
如今河南道官賊交戰正酣,孔兄難道不怕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嗎?
”
李軒連番追問,尋根究底,引起了孔晟些許的不快和懷疑。
但他沒有表現出來,隻是微微一笑,卻避而不談。
本是路人,我往何處去,與你何幹?
素昧平生,一面之緣,何必探人根本?
李軒眸光閃爍,生生咽下了招徕孔晟的話語。
他凝望着孔晟踏雪回房的背影,面上泛起一抹奇光。
此人竟要北上離開江南?
一介江南士子,他北上中原究竟意欲何為?
李軒站在雪地裡,心頭感念猜測,他的仆從李安悄然來到他的身後,卻是不敢打斷他的思慮。
不多時,李軒就眼見孔晟四人背負行囊,牽馬結賬離開了客棧,沿着積雪道路,出城而去。
李軒跺了跺腳,腳下雪花四濺:“李安,傳令下去,調集我們的車隊護衛,即刻出城離開潤州,北上壽州!
”
李安吃了一驚:“公子,此刻積雪,道路難行,我們的車隊辎重龐大,冒雪上路,怕是有諸多不便。
”
“趁着積雪未化,還可行進趕路,若是等積雪融化天色放晴,道路泥濘不堪,更難行進。
如今彭城缺糧,時間緊迫,我們不能再在這裡拖延時日了。
”李軒揮了揮手:“調集車隊,馬上趕路!
”
主子執意要如此,李安也沒有辦法。
他隻得匆忙離開這間客棧,傳令下去,讓分散在城中數家車馬店中的屬于自家的運糧車隊一一出城集合,化零為整。
半個時辰的時間内,一列有數十名護衛和百餘輛大車組成的龐大商隊,就出現在城外的官道上,開始逶迤前行,打着的是江北順風商号的旗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