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樓外。
衆目睽睽之下,孔晟腰插箫劍,牽着一匹雄俊的白馬欲走。
此馬通體雪白沒有一絲雜色,馬身修長,四肢挺拔有力,雙眸閃亮,但四蹄卻是赤黃色。
孔晟并不懂馬,更不會騎馬,隻知道這是匹突厥公馬,是本地鄉紳互市購來獻給楊奇,楊奇又“貢獻”給女兒楊雪若,充作了詩會魁首的彩頭。
本來楊奇以為,詩會魁首還是自家女婿,彩頭出了,寶馬還是落在楊家,卻不料,竟然是孔晟奪魁,還婉言謝絕了再次與楊雪若締結婚約。
突厥盛産戰馬,天下名馬半數出自西域和突厥。
以孔晟的眼光看,這匹馬頂多就是漂亮一些,身闆健碩一些,估計能跑點遠路;但在識馬者看來,這可是突厥馬中的追風神駒,日行千裡,夜行八百,渡水登山,如履平地,為馬中之王。
寶馬自然性烈,幾乎成了普世的規律。
這幾日之間,先後更換了幾名主人,縱然是馬兒也認生發起了脾氣,無論孔晟怎麼拖拽,它愣是四蹄紮地紋絲不動,而馬首傾斜,似是輕蔑地瞥着眼前這位瘦弱的少年郎,間或咴咴一聲嘶鳴,猛然一甩頭,傲慢不可言。
娘的!
孔晟大怒,區區一匹畜生,也想蹬鼻子上臉了?
他抽出腰間的箫劍,順手就在馬臀上敲了一記。
孔晟本想對白馬略施薄懲,卻忘記了他天生蠻力,這一記的力度不小。
白馬吃痛頓時長嘶昂首,前蹄躍起,然後奮力向前猛沖了出去。
孔晟一個措不及防,就被拖着沿狹窄的山道向一側奔去,狼狽不堪。
圍觀的士子和販夫走卒一幹人等,驚呼出聲。
前面就是一面斷崖,距山道不足五十丈,此番白馬受驚,定然是連人帶馬一起被墜入崖下,到時屍骨無存。
這個時候,楊奇帶着一幹官員士子簇擁着白雲子師徒,正走出望江樓,見到這一幕,也都呆在了當場。
俊美的道童阿泰臉色一變,身形方動,就被白雲子牢牢抓住手腕,動彈不得:“阿泰,稍安勿躁!
”
白馬的力量非常兇猛,孔晟雖然并不知前面就是懸崖峭壁,但轉瞬之間就回過神來,反應極快,他沒有再抗拒與白馬較力,而是順勢随着馬奔跑幾步,然後口中大喝一聲,雙腳撐地,雙臂猛然繃緊,奮力往回一拽缰繩!
白馬沖刺的速度和力道竟然被生生刹住,馬嘶長鳴――其實多半是驚懼慌亂的胡亂咆哮,它四蹄落地,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拖住,那股勢頭頓時就洩了氣。
一人一馬,在斷崖邊上止住,較着勁兒,煙塵飛揚。
孔晟長出了一口氣,暗道一聲僥幸,同時眸子裡又犯起一絲興奮的光澤。
對于自身所具備的強大力量,他這一次才真正有了切身的體會,的确是天生蠻力常人難敵。
或許在士子文人看來,有身蠻力頂多就是粗野的匹夫,但孔晟卻深知,在這個亂世大唐,武力值就是立身保命之根本啊!
孔晟掃了這匹白馬一眼,惱火地跺了跺腳,心道連匹馬都想欺負老子嗎?
他冷冷一笑,回身拖着缰繩、不管白馬如何抗拒,硬是拖着它一路走回山道,搞得山石四濺塵土漫天。
衆人目瞪口呆,紛紛倒吸一口涼氣。
“此子當真是神力!
且看他身子闆如此瘦弱,卻不想竟有當年衛懷王玄霸的勇猛!
”劉郡守忍不住輕歎一聲,而旁邊的丹陽縣令宋清偷偷瞅了瞅楊奇的臉色,也感慨道:“更難得是,他還有滿腹才學,今日所作詩、歌皆為絕唱,很難讓人相信,這就是坊間所不齒的孔家不肖子啊!
”
楊雪若躲在父親身後,眼睜睜地望着孔晟幾乎是半拽着那匹白馬緩緩下山,神色更加複雜落寞。
楊奇暗暗咬了咬牙,心裡冷笑道:“竟敢讓本官在衆人面前丢了面子,簡直不識擡舉!
孔家小厮,你以為搖身一變成絕世才子,就有本錢在楊家面前裝腔作勢了嗎?
為本官所用倒也罷了,若是……在這江南半壁,難道你還能逃得出本官的手掌心?
!
”
楊奇眸中閃過一抹寒光,卻是一閃而逝。
他旋即揮揮手,朗聲一笑,向白雲子躬身長揖:“仙長,還請到府中歇息,容楊某置素酒款待以盡地主之誼!
”
白雲子朗聲一笑:“楊使君厚意盛情,貧道心領了。
但貧道即刻要離開江甯趕赴關洛,就不叨擾使君了!
使君,就此别過!
”
說完,白雲子向楊奇打了一個稽首,然後就牽着道童阿泰的手,飄然而去。
白雲子與楊奇并無深交,隻是當年他雲遊天下一個偶然的機會出手救治病重垂危的楊奇,算是結下了一番善緣。
楊奇一則是感念救命之恩,一則是顧忌白雲子的影響力,自然對道人曲意相交。
從獅子山下到江甯郡城,有十數裡之遙。
孔晟牽着白馬,有些郁悶地慢騰騰沿着官道往回走,盡管白馬早已被他折騰的沒了脾氣,溫順得像隻綿羊,但他不會騎馬,而這馬上也無鞍鞯,讓他如何騎乘?
過往商客行人見狀,都投來好奇的一瞥,心道這少年郎是傻了不成,有馬不騎!
走不多遠,就聽到前路傳來清朗的笑聲:“孔家小郎君,莫非要牽着馬一路走回城去不成?
”
孔晟擡頭望去,見望江樓詩會上那仙風道骨的道人白雲子牽着俊美的道童阿泰,正站在路邊,笑吟吟地向他揮手。
道人贈予箫劍,又在詩會上幫他美言出頭,受了人家的恩惠,孔晟自然不會失禮。
他牽着馬緊走兩步,向前作揖道:“仙長贈箫劍之高情厚誼,容孔某再次謝過!
至于這匹馬,也實在是無奈,孔某不通騎術,也隻好牽着它回城了!
”
白雲子輕輕一笑:“原來如此。
阿泰,你且幫幫孔家小郎,吾等城中客棧相會吧!
”
道童阿泰似是早有準備,就點點頭,上前來從孔晟手裡接過缰繩,身子一個飛躍就竄上了馬背。
他騎乘在馬上,向孔晟伸出一隻手去。
孔晟微微猶豫了一下,還是探手抓住了阿泰的手。
阿泰用力而孔晟借力躍起,倒是輕而易舉地就上了馬背,但坐在光溜溜的馬背上,孔晟感覺無處着落,身子僵硬無比,坐姿更是别扭難看。
“抱緊我!
”阿泰輕喝一聲,雙腿一夾馬腹,白馬長嘶一聲,就竄了出去。
孔晟身子一震,猛然晃蕩起來,他慌不疊地雙手圈住阿泰的腰身,将臉緊貼在他的背上。
阿泰興奮地大笑一聲,單手拍了拍馬首,白馬就順勢奔馳了起來,越跑越快,揚起一溜塵煙。
孔晟坐在馬上猶如騰雲駕霧一般,倒是也漸漸不再慌亂,定下神來。
十數裡的官道,這匹白馬竟然隻用了一炷香的時間,而且馬身之上并無汗津,四蹄依舊富有韻律節奏,顯然并未盡全力。
進了城,阿泰翻身下馬,又扶着孔晟下來,贊不絕口:“孔家小郎,你真是好運氣,這是一匹上等神駒,世間罕有!
既然你不會騎乘,真是浪費了耶,不如送與我,我用一壺生肌止皿的金瘡藥與你互換如何?
”
孔晟神色不變,卻是微微一笑:“若是阿泰兄弟喜歡,就牽了去,不必互換了!
”
阿泰本是滿心豔羨順嘴說了一句,并不是真想要孔晟的馬,他沒想孔晟如此大方豪爽,竟然答應的這般爽利,他遲疑着問道:“此言當真?
!
你當真舍得?
”
“當然,沒有什麼舍得舍不得的。
”孔晟聳聳肩:“寶馬贈英雄,我看兄弟身手了得,少年英雄,正好配此白馬!
”
雖然兩人年紀相差不大,但阿泰終歸隻是一個真正的少年道童,而孔晟卻是軀殼裡容納着一顆成熟圓滑的靈魂。
三兩句話下來,就“恭維”得小道童眉開眼笑,心裡對孔晟的觀感更好上一層,非但不再要他的白馬,還主動提出來要教孔晟騎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