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未時,積雪融化後泥濘的官道上,一支寵大的車馬隊滿載着貨物,在數百紅袍黑甲輕騎的護衛下,艱難地翻過一道緩坡。
好在下坡的路是順山勢斜向延伸,上百輛大車的車軸發出一陣陣吱呀的歡叫,倒也沒出現翻車的事。
待兵卒護衛着貨物車馬隊過去,四駕官車跟着爬上了緩坡,車廂四角都插有三角杏黃旗,顯示着這群官員非同一般的身份。
前一輛大車高豎着一面代表國号的“唐”字大纛,旁邊另豎有一面挂着白色牦牛尾串的“潘”字節旗。
後一輛車所豎旗幟也有白色牦牛尾,旗面卻是“皇甫”二字。
更後面兩駕馬車旗面卻是“吳越”、“元”、“邵”等字樣。
官車跟着下了緩坡,後面又是百多輛載貨馬車,一行人頂着凜冽寒風向北十餘裡,遠遠見一條寬闊的河流橫亘在眼前,河對面有一群看着尺來高的人影在晃動,似乎是等着迎接的。
前一輛官車車簾掀開,探出一名頭戴紗羅幞頭的中年绯袍官員,此人自是唐使,名叫潘佑,他朝外面随行的騎從士兵喊道:“去問問元公,看到藍田要不要留宿于此。
”
士兵一聽,拉轉馬頭小跑到後面官車前,大聲問道:“元公!
你老身體好些了麼?
可他娘到藍田啦,若要留宿但請說聲!
”
“這北方下雪雖寒冷,也不過如此,老夫還能趕路,你們唐使若要停留請便!
”馬車内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回了一句便沒再開口。
士兵回報上去,潘佑面露不悅之色,但人家元公元德昭是吳越國相,位高而年長,自己不過是南唐虞部員外郎、内史舍人,秩正五品,雖也是南唐國使者,可地位沒人家高。
不過南唐在江南是大國,無論聲名還是國力,都非吳越可比,所以這元德昭倒也會做人,讓自己等唐使走前面。
車馬隊從石平橋上過灞水,前行一段就到了藍田縣城下,本以為是縣令在帶着儀仗親迎,甚至備好了熱茶呢,結果上前一看,居然是藍田縣主簿、縣尉帶着一幹衙差在此,潘佑心中頓時大為不爽。
見那縣主簿上來見禮,半句不提接待的事,潘佑面帶嘲諷地問道:“聽說關中也算人文荟粹的富饒之地,我等從江南遠道而來,竟欲求一口熱茶也不可得,秦王殿下竟是如此禮賢下士的麼?
”
“敢情這位是唐使吧?
藍田小縣恕不接待外賓,請驗訖關防過所方可通行!
”主簿不卑不亢地回道。
潘佑大為惱火,他是想進城住一晚再走的,擡頭望望天色,估計不會有什麼變化,便讓副使皇甫繼勳出示關防畫押,另派了一名軍官進城采買些吃食,大隊人馬繼續趕路。
眼見車馬隊順城郊往北而去,縣主簿追上來喊道:“擔醒諸位一聲,宜在城郊渡灞水西行,不可往北!
”
潘佑哼了一聲,根本不予理會,偏要順灞水東岸向北,結果北行了數裡,就聽馬蹄聲轟鳴,更有聲聲鼓角響徹原野,時而還有無數人聲彙集在一起的怒吼。
“不好!
這是大軍彙聚之地……”副使皇甫繼勳是南唐大将皇甫晖之子,清流關之戰時為趙匡胤所殺,作為武人倒是對軍事頗為敏感。
話音未落,就見一小隊約五十名遊騎打馬小跑過來,馬上士兵裝束有些古怪,清一色的頭戴範陽笠一般有邊檐的鐵盔,墨綠戰襖,背心加護肩式的輕便幽黑細鱗甲泛着烏光,外面又着了一層皮甲背心,上面左腰弓囊、弩機各一具,還露出半截帶鞘的長柄腰刀,右腰下則挂着箭壺。
右大腿處一串小皮囊還有六支短匕小柄。
最惹人注目的,還是後背那六支倒插的小鐵槍,槍杆槍頭渾然一體的烏黑,隻有槍尖散射着寒光。
“爾等何人?
可有軍令?
”騎隊停在了五六十步外,遊騎小隊長一抖馬鞭,指着路邊的一塊大木牌大聲喝道。
潘佑轉頭一看,還真有一塊黑漆木牌寫着白漆字:軍營重地,無令者一律不得靠近!
擅闖者立斬!
“兀那軍士,好生無禮!
沒看到這節旗嗎?
我們是江南來的使者,欲到永興軍城谒見秦王,速速通知你家将軍前來迎接!
”潘佑惱火地喝道。
“錯!
永興軍城現在叫長安城!
既是唐使,那便是沒有軍令,也無人引路了!
現在……我命令你們速速離開,速速離開!
”小隊長很不耐煩地一揮手,五十騎小隊呈扇形散開,就要包圍過來驅趕。
“這還有沒有道理了,大路朝天,怎麼就不讓人走?
我等又不去軍營,就沿河而走有何不可?
”潘佑覺得自己好歹也是五品官了,要是在南唐本土,一個小小的隊長哪敢多話,還不得乖乖上來讨好。
可他顯然不懂西北軍士兵,那軍官也根本不買帳,揮手大喝一聲,五十騎士兵打馬小跑,齊刷刷地探手肩頭拔出一根小鐵槍高舉在手中,呼呼呼地一齊投出。
就見空中黑影飛舞,疾如流星般飛落過來,卟卟卟地落地倒插在車馬隊前空地上,瞬間就形成了一道弧形栅欄牆一般。
“快走快走!
可向西行!
否則,格殺匆論!
”那小隊長大喝道。
潘佑驚得目瞪口呆,他雖是文官,這下也看出來了,對方要是再靠近一點投槍,無論是人和馬,有沒有披甲的,一槍都會透個對穿。
“調頭!
調頭!
快走城郊過河!
”後面馬車上的元德昭已經在馬車上大喊了,他可是吳越相,此次來關中接受的可不是一般的使命。
那前方雖隻五十騎,但透出的殺伐之氣,絕不是南方軍士們能有的。
就算是錢弘俶的宮内宿衛,比起來也是黯然失色。
前面的車馬隊開始轉向,潘佑立馬原地,見那小隊長又是吆喝一聲,率先打馬過來,人在馬背上探手抄起一支豎立在泥地上的小鐵槍就跑了。
後面士兵成隊跟上,各人拔槍随從而去,僅剩泥地上一長串的小槍洞。
“怎麼會是綠袍呢?
難道這是秦王殿下的衛隊?
你看那裝備真他娘的好……”皇甫繼勳打馬上前,扳着手指頭數道:“及膝的皮靴,綠棉襖軍服,輕便細鱗甲、外皮甲各一套,刀、槍、六支小槍、弓、弩、六支小匕,外加馬具這一套,這算起來可得不少錢啊!
”
潘佑不屑地哼了一聲,沒好氣道:“一小支騎隊而已,有什麼奇怪。
”
“不……某覺得不尋常,不信等進城時你再看,肯定有很多!
”皇甫繼勳是武官,他是一眼就看出來,這似乎是一支營地外圍巡邏的小分隊。
人家輕騎就有這麼精良的裝備,想想真正沖陣的騎兵,那該是何等樣的裝備。
當晚到鳴犢驿投宿,次日到城郊時,有秦王府咨議參軍姚光淳、近衛旅旅帥莊少率五百士兵列隊相迎,潘佑再仔細看去,這支軍隊果然也是墨綠戰襖,隻是铠甲是全身細鱗甲,步槍還更長。
“怎會這樣?
真是古怪了……”潘佑大為吃驚,眼前的軍隊給他的錯覺感實在太強列,似乎不是來了關中,而是到了異國他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