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的夜空一片深藍,雨後薄霧籠罩下的汴河大街,寂廖的晨風輕拂,婀娜多姿的垂柳随風茫然而舞,灑出點點清淚,搖下飄零綠葉,滿街一片狼籍,似懷着一種深深的殇。
嗒嗒的馬蹄聲響起,兩百輕甲騎從護衛一輛高挑着“秦公府”幡旗的馬車緩緩而來,至洲橋轉上禦街,各處坊區的官員車駕彙聚,路面一下擁堵不堪。
今天将是為先帝服喪,賀新君即位之日。
承唐代禮制,五品以上實權官職可入宮,五品以下或閑散官至明德門外即可,全都要領取素服練巾,穿戴以舉哀,還要參加斂儀、奠儀,各部院官員還需素食齋戒,總共二十七天方可釋服。
這其間不禁婚嫁祠祀、食肉飲酒,但絕對不準許亂哭,不許溜鷹走狗,不許遊幸玩樂等。
“走右側!
别撞着人了!
”人一多,馬車走得蝸牛一樣慢,章钺獨坐在馬車裡,不時掀開窗簾看看,暗歎這時代連個交通規則都沒有,禦街這麼寬居然還堵車。
一路走走停停,到宣德門外簡直是人山人海,天空出現亮色,城樓的照明火光漸漸熄滅,廣場上到處是車馬人群,完全無以立足。
章钺隻好在梁門大街上就下了馬車,讓楊玄禮趕車在附近找個地方停靠等着,步行去宣德門下。
廣場上人聲吵雜,亂糟糟一片,身着白色喪服的禮部官員正在發放禮服。
章钺走上前去,前面一群排着隊列的紅袍官員連忙躬身退往一邊。
章钺上前領取一套,這衣服除了白帽子看得出是頭上戴的,其他一片一片的吊着白帶,不知往哪兒系,還有兩串麻繩也不知啥東西,頓時完全傻眼了。
“章相公還是首次參加大喪吧?
且先放在桌案上,一件一件拿起,照着下官這樣穿就好了!
”旁邊一名文官也拿着禮服,似是看出了章钺的尴尬,微帶谄媚地說。
“那便多謝了!
”章钺點點頭,放下衣服,看向那文官。
“這個叫首绖!
”那官員拿起一根散麻繩,在頭上系了,腦後留一截麻繩尾。
如果為婦人辦喪禮,頭上還要以骢束發。
為何喪服是白色?
人死駕鶴西去,侍奉五方大帝中的西方白帝去了。
依次還有上身穿着到膝下的哀衣,吊在後脖頸背上的負闆,挂在前兇的中負,還有綴在心兇處長六寸、寬四寸的麻布叫衰绖,纏在腰間的為腰绖。
還有下身前三幅、後四副的七褶裙以麻繩束腰,這個叫裳或裙。
鞋子則沒要求,而帽子叫斬哀冠,就是個沒頂的白圈,但有個梁拱前後相連,冠下垂有纓繩。
章钺以那官員為樣,很快就将素服穿戴整齊,然後到另一邊列隊,前面照例是範質等中書、樞密、宣徽院加禁軍兩司等高官按品級依次在前,後面是六部堂官加禁軍廂級大将,未領實職閑散官一律在後。
小半個時辰後天光大亮,要在往日早朝時間早就過了,這時宣德門才開啟,全都身着白色素服的官員排成白龍一樣的隊列,過明德門、宣佑門,一直到萬歲殿前停下。
章钺回頭看去,在明德門外丢下一隊還有幾百人,這麼多素服估計是禮部府庫有的,不然一夜之間怎麼趕制出來。
然後有贊禮官和内侍引導衆臣入萬歲殿正殿,裡面的鹵簿、儀駕已全部就緒,一個巨大奠字出現在衆臣面前,皇後和太子宗訓皆身着素缟,在一大群内侍打着儀仗的簇擁下從殿外而入,到奠字靈位下面向衆臣。
衆臣齊齊見禮,五拜一跪。
皇後攜太子還禮,是還禮!
但隻微微示意,因為這時衆臣有吊唁的意思。
随着哀樂湊響,四下裡哭聲震天動地,皇帝遺體穿戴青色冕服和常式冠帽以斬衰纛遮蓋,盛裝斂入巨大的金絲楠木棺椁,斂儀完畢。
奠儀又開始,群臣一個個輪流上前祭奠上香,總之就是要大哭一場。
章钺在人群中,開始看得還有點新鮮感,與後世禮節相差不大,但這樣也是搞得暈頭轉向,頭皮發麻,尤其是要哭,可怎麼哭得出來。
範質、王溥、魏仁浦一個個大哭,當真是内牛滿面。
輪到王樸了,他趴伏靈前,手持笏闆連哭帶敲,呼天搶地之勢真令章钺開眼了。
章钺也不是不理解,先帝與王樸确實君臣情誼深厚,隻要是王樸進言,幾乎完全采納。
作為人臣,痛失明主,接下來還要輔佐幼主,他心中的壓力重負可想而知。
在後漢“乾佑之亂”前,王樸看到勢頭不對跑出東京了,而現在,面對一團亂麻的朝局,他再也無法逃避。
王樸哭了很久,直到嗓子都沙啞了,皇後示意太子宗訓上前拉起,然後就輪到章钺,就算他未入顧命,但地位還擺在那兒,一般大臣還無法相提并論。
章钺接過内侍遞上點燃的香,雙手持着拜了兩拜仍是哭不出來,心中是急得團團轉,可眼睛就是擠不出一絲淚來,可行祭拜禮的動作還不能停,眼看最後一拜也完了,旁邊皇後和太子都眼巴巴地等哭,衆臣在後面瞪圓了眼睛,章钺慢騰騰地将香火插進香爐,覺得是該說點什麼了。
“廣順二年,臣于河北斬北虜高谟翰首級進獻,蒙先帝賞功,禦賜表字,此師生之大恩也!
臣何人哉,冀州一屠夫爾!
先帝再造之恩豈敢惑忘。
命拜晉王,敢不以兄事之?
六年來,臣殚精竭慮,戰高平,征秦鳳,自籌錢糧以一已之力複河湟、河西、關北十餘州,幽州一戰,我部以偏海渡海,登陸即雨夜行軍,奪松亭關而拒北虜,回師再破幽州。
此功如何,臣不敢驕衿,惟保國祚,此心日月可鑒!
”章钺語聲朗朗,一口氣說完,大步回到原位。
“元貞此言當真?
”王樸悄然回過頭,沙着嗓子問了一句,一臉審視地盯着,目光璨璨發亮。
顯然,他是誤解了,這時代在士大夫們看來,皇帝就是國家,國祚就是維持朝庭延續下去,簡單說,保國就是輔佐皇帝,他當然十分驚喜了,卻又有點不确定。
可看章钺吼得信誓旦旦,而且是當着先帝靈樞前,皇後太子及衆臣的面,這話絕不是信口雌黃,看來是自己操之過急了啊,頓時心中很是過意不去。
章钺一翻白眼,懶得理會,不是我想欺騙你,我就是這麼想的。
我是說保國祚,但說要保皇統了麼?
你要做“霍光”自便,累死我也幫不了你。
當然了,君子一言,言必行,行必果,也不怕誰聽出弦外之音。
你要防“曹操”找趙匡胤去吧,這貨途中本來跑得飛快,等聽說皇帝駕崩,肯定會跑回來參加喪禮,而新君還不能趕他走,到時就有好戲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