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第192章 :逢對手邙山再相遇
聽到慕容紹宗這個人,讓宇文泰覺得有點意外。
慕容紹宗是十六國時前燕後裔,早年也追随過爾朱氏,但未受過重用。
後來歸附了渤海王、大丞相高歡。
這個人不怎麼出彩,又不怎麼會做人,不知怎麼得罪了别人,又被陷有複舊國之心。
說起來也好笑,兩百多年都過去了,前燕早就煙消雲散,就憑慕容紹宗一個普通宗室後裔又哪兒來的力量談複國?
隻是不知道為什麼,這一次高氏父子竟命慕容紹宗率兵來攻,與高敖曹和侯景相呼應,一攻一守,這也是至關重要的責任。
宇文泰心裡奇怪的是,高澄究竟到哪裡去了?
夜幕降臨,在馬上狂奔了一天一夜的武衛将軍侯和感覺自己都快要散架了。
看着世子高澄平時也和自己一樣養尊處優習慣了的,可是同樣是在馬上狂奔了一天一夜,世子怎麼看起來還是那麼神采熠熠的樣子?
平南将軍陳元康心裡最清楚:上次潼關之敗讓世子刻骨銘心,必定要一雪前恥。
斥候報信,宇文黑獺在洛陽,依邙山臨瀍河而紮營。
世子知道了這個消息後輕騎狂進就是為了奇襲宇文黑獺,生擒活捉以洩心頭之恨。
高澄命騎兵下馬,向着邙山腳下西魏宇文黑獺的營地銜枚疾進。
高澄自己則按捺不住心頭的雪恥之欲,身先士卒沖在最前邊直奔目标而去。
陳元康苦勸不住,隻得緊随其後。
侯和倒還算是冷靜,總覺得這樣不妥。
可他又說不出來有何不妥,又不能不跟着大将軍,也隻好不情不願地跟在高澄和陳元康的後面一起往邙山腳下去了。
邙山,秦嶺餘脈,崤山旁枝,原來的大魏故都洛陽正是北倚邙山以其為屏障。
從東周洛邑經曆了東漢、曹魏、西晉一直到元魏,洛陽已經是曆數朝的都城。
倚仗着邙山的舊都西去是潼關,東有虎牢關,西通函谷要塞、直入關中,北依黃河天險,是山河拱衛的兵家必争之地。
從古到今不知道邙山上葬了多少的帝王将相。
東漢世祖光武帝劉秀是第一個在邙山建帝陵的皇帝,因山為陵的磅礴大氣也如同其興漢室之功績。
後繼者接踵而來。
從東漢至元魏已經數不清楚有多少的風雲人物最終的歸宿便是魂歸北邙。
天下龍脈出昆侖,秦嶺為中龍,秦嶺餘脈的邙山綿長蜿蜒正如龍一般。
眼看接近宇文泰大營,陳元康立刻看出來,太不對勁了。
其實不隻陳元康,連侯和心裡那種不妥當的感覺也明顯強烈了。
唯獨沒看出來的就是大将軍高澄,一心準備着立刻殺入營中,活捉宇文泰。
“世子,這其中有詐,不能進去!
”陳元康伸手拿掉了口中所銜的枚,一把就拉住了高澄坐騎的缰繩,生怕世子不聽勸,立刻就縱馬入營。
“哪兒不對?
”高澄緊握着鞭子,随時準備狠狠抽一記,他也拿掉了口中的枚,又深又急地呼吸了幾個輪次。
侯和口中還銜着枚,看着他們兩個人。
“大将軍不覺得這營中太安靜了嗎?
值守的軍士輕易便送了性命,又似癡滞。
”陳元康越想越覺得不對。
“長猷兄,機不可失,何必如此瞻前顧後?
輕騎一千雖不多,宇文黑獺總也不過一萬人,況且帶甲五萬後援随後就到,東面虎牢關還有大都督高敖曹和濮陽公侯景的三萬人馬,你究竟怕什麼?
”高澄的心情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若要攔着他不讓他進去,已經是不可能的事了。
“臣沒什麼可怕,隻怕大将軍有失。
”陳元康知道勸不住,隻得橫心道,“既然大将軍心意已決,臣生死相随,以命報效。
”
高澄狠狠一鞭子抽在馬股上,人已遠去,一句話抛過來,“我不要你性命,我要你助我殺了宇文黑獺以平西寇、奪長安。
”
侯和看着已遠去的高澄和緊随其後的陳元康,也不情不願地策馬跟了上來。
沖殺聲瞬間大作,東魏軍鼓足了士氣以必勝之勢沖入西魏軍大營。
西魏軍看似是奮起抵抗。
但是原本要大開殺戒的東魏軍忽然發現好像是一拳打空了一樣,西魏軍的反抗虛多實少,東魏軍為了痛擊西魏軍被引着往邙山更深處的西魏軍營厮殺而去。
高澄縱馬直沖,一直往大營深處殺去。
抓住了西魏的将佐軍士就問宇文泰在哪兒。
陳元康緊随其後。
這個時候已經大亂了,陳元康深悔沒有能盡全力阻止高澄,現在也隻能是寸步不離地跟着大将軍,心裡期望那幾萬援軍快來。
侯和則是真的怕了,生怕自己被丢下,因此也緊追不舍。
在漆黑的天幕下,混亂的場面中,高澄忽然注意到極遠處的天幕深處有顆很亮的星星像下雨一樣從天空墜落,他下意識地順着星星劃落的地方望去,突然意識到前面不遠處那延綿起伏的緩坡就是見山不是山的邙山,而他一眼望去的那一點,就在邙山的丘陵之上,星星劃過的地方對應的就是一座軍帳。
高澄下意識地縱馬向那軍帳緩慢而去。
此刻他心裡忽然安靜了,嘶殺聲雖在耳邊卻好像遠在天際。
他自己也不能确定宇文泰就在那座軍帳中,甚至說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往那奇怪的軍帳而去。
陳元康這時已經被亂軍沖開,他和高澄之間拉開了一些距離。
侯和雖也看得見他們,但離得更遠了,他正在努力沖過來。
漸漸地身邊安靜了,刀光火影、皿肉橫飛雖也看得見,但又像是和他根本不在一個世界裡。
陳元康追上來,看到世子像是走火入魔一般,知道大事不好,大聲疾呼“大将軍!
”,卻隻見高澄的人影一閃就不見了,就好像憑空消失了一樣。
這時侯和追上來。
看看隻有陳元康,不見了大将軍高澄,便問道,“大将軍在何處?
”
陳元康已經控制不了局勢,這時忽見侯和,怎麼說也是自己人,便問道,“此何處耶?
宇文黑獺有詐,将大将軍誘走,身邊并無一人,恐有失,應速去營救,請大将軍即刻撤兵。
”
侯和在黑暗中四處環顧了一番自語道,“此地龍穴也,陵冢處處,恐易迷失。
”
侯和是無心之說,陳元康聽了心裡一寒,厲聲道,“集結散兵,速速去追回大将軍。
”
高澄哪裡知道陳元康找不到他已經是心急如焚,此刻他早就忘了自己是來襲營的,徑直縱馬到了那座軍帳前,先在黑暗中仔細打量。
這軍帳外面沒有一個人,也聽不到裡面有任何的聲音,這軍帳看起來又出奇地大。
不知怎麼,高澄身不由己般就下了馬,往軍帳裡面走去。
軍帳裡面也一團漆黑,還是安靜得很,高澄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聽得很清楚。
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懸于腰間的劍柄,一邊繼續往裡面走一邊極留意左右。
黑暗裡軍帳又大又空曠,走了很久還是什麼都沒有。
高澄開始懷疑,尋常軍帳怎麼會有這麼大?
但事已至此,他不想再退回去。
更奇怪的是他隐約聽到了說話聲、腳步聲,就好像他周圍還有别人,各種聲音,漸至嘈雜。
他用目光搜尋,什麼都沒有,隻聞其聲,不見其人。
那些人好像也看不到他,該如何還如何。
時而嬉笑,時而怒罵,有些人說話的語氣、方式聽起來又像很奇怪,不像是他熟悉的那種。
高澄心裡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古怪感,正有點不知該進該退的時候,突然前面有亮光,這下喜出望外,疾步向亮光而去。
可是雖能感覺到亮光卻看不到光源在哪兒。
又往前走了不知道多遠,猛然看到軍帳門口的簾幕半遮半掩,亮光正是從外面透進來的。
原來他已經走到了軍帳的盡頭。
高澄急不可待地大步走過去,把半遮半掩的簾幕用力掀起來走了出去。
天上大大的一輪圓月,照得極亮,這就是他剛才在軍帳裡看到的來自外面的亮光。
一天的星星璀璨至極,高澄忽然發現這些數不清的天上繁星其實各成體系,各有分區,好像在向他暗示什麼。
他已經分辨出來,他還是在邙山上,這一點讓他略微失望。
已經忘了本來最初的意圖,此刻吸引他注意力的是天上的星星。
曾聽崔季舒說過十二分野對應山川河流分界,原也沒當回事,隻是随便一聽,不知為什麼,現在就覺得有一種朦朦胧胧的失落感。
面對天地,他心裡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挫敗感。
星宿之神秘,在這個戰火連天的夜晚中突然出現的怪異安靜,還有剛才軍帳裡那讓人難以理解的一切,高澄突然對自己産生了懷疑,茫然記不起過去,不知為何而來又從何而來。
忽然聽到身後又急又重的腳步聲,高澄被猛然驚醒,立刻重新充滿戒備心地轉過身來,同時又握緊了劍柄。
聽到一個人喘息的聲音,一個在黑夜裡身影高大壯碩的男子顯然也是剛剛從那軍帳裡逃脫而出,和他一樣的經曆。
這個人又是怎麼進了軍帳,怎麼找到這兒來的?
他是敵是友?
高澄握緊劍柄未動,仔細觀察。
“是誰?
!
”那人一聲厲喝,接着是尖銳的金刃破空之聲,他已經抽出劍來,以劍相指了。
高澄突然發現這聲音有點耳熟,“宇文黑獺?
”他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但幾乎可以确定。
“高子惠?
”那個人也帶着不能完全肯定的語氣問道。
果然是宇文泰。
高澄雖握緊了劍柄,但此刻他并沒有拔出劍來。
他是來找宇文泰雪恥的,但他要揮師而來與他在戰場上決勝,他要用他的鐵甲将士戰勝西寇軍士,平禍亂,保社稷,以安天下,而不是隻除滅了宇文泰這個人。
宇文泰仗劍上前,他也鎮定下來,微笑道,“大将軍怎麼沒有去蒲津關?
難道專為黑獺到洛陽來?
”
高澄笑道,“丞相心裡明白,何用我多說?
”
宇文泰依然持劍在手,目中四下逡巡。
他早就知道高澄今夜必來奇襲,卻假作不知,擺下陣勢專等高澄入網。
等到誘東魏軍深入,他帶人殺出,前去捉拿高澄,卻怎麼也找不到這個人了。
追殺之下莫名其妙和于謹等人沖散,又是莫名其妙追到了邙山那座古怪的軍帳中。
他進了軍帳怪異重重,心生悔意,有心撤出,但卻找不到撤回的路,隻能一路向前,一直到了軍帳的出口。
其間的路隻有一條,就是一直向前,曾經讓他覺得一路上其間周圍事物毫無變化,就好像永遠找不到盡頭一樣。
還聽到怪異的聲音,卻一直未見人影。
好不容易到了軍帳的出口他已經是心疲神弛,再見到天上那一輪滿月的時候竟然心頭生出感激來,頓時一腔雄心壯志又湧上心頭。
恰在這個時候看到了高澄。
宇文泰已經從剛才的迷茫中緩過神來,完全恢複了自信如初。
聽高澄這麼問,笑道,“大将軍必是來抓我的,何不動手?
”說着就已經搶先挺劍直刺。
這是清除高澄的絕好機會,如果他們不能再複舊如初,還有什麼可猶豫的?
好在高澄早已經心有警戒,迅疾地閃身一躲,總算是沒被刺到。
宇文泰出手之快,力道之大,用心之狠,他已經在劍刃刺來時體會得明明白白。
等到宇文泰第二劍再刺來的時候,高澄也抽出了自己的劍直擊而去,兩刃相撞,在黑暗中爆出金星無數。
金刃相擊之巨響無比尖銳。
宇文泰被震得虎口又酸又麻,手裡的劍差點脫手而飛。
這倒讓他小有意外,沒想到高澄力氣這麼大,倒也心裡清楚,高澄必也是想盡全力而緻他于死地。
想明白此事,不知為什麼心裡倒有點失落。
高澄把全身所有力氣都集中在腕力上氣息不喘地盯着宇文泰,他也有些日子沒再見過他了。
想上次在蒲津關同榻而眠時宇文泰是何等的低調隐忍,而此刻在月光下看得真切,竟完全不同上次,他身上的王者霸氣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