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0.第440章 意外相見
司徒侯景因為邙山之功受到皇帝眷顧。
在邺城盛傳高王傷病危重的消息時,微妙之間侯景成了炙手可熱的人物。
皇帝元善見的宴飲,不隻次次都召大将軍高澄,而且每次也都少不了侯景。
不隻如此,皇帝元善見、濟北王元徽等人對侯景都格外親近友好。
無形之中,這對于高澄來說就是一種示威,看在别人眼裡就成了大将軍的難堪。
武衛将軍侯和自從自以為是地得到了父親的許諾,就以郡公世子自居了。
因為心裡不自覺地期盼着有一天也能像高澄一樣籍父親之力平步青雲,所以不但不聽父親的勸告多去親近高澄,反倒一天到晚地粘在郡公府第不肯離去。
這天侯景是在受召入宮之前又收到了南梁臨賀郡王蕭正德的書信。
侯景沒想到遠在邺城的湘東王蕭繹,這以快就反映過來了。
蕭繹看似在林泉舍幽居之中,但不日之間就能讓他受困的消息在建康上達天聽,傳到父親梁帝蕭衍的耳朵裡,侯景真是有點驚訝,後悔自己小看了這位“七郎”以及看輕了他在梁帝心裡的位置。
更沒想到梁帝秘遣的特使這麼快就到了邺城,可見梁帝此人看重兒女情份。
這一點倒是可以好好大加利用,侯景更決定抓緊了已經握在手中的臨賀郡王蕭正德,還有與其一線的太子蕭綱。
可是眼前的機會也不能放過,怎麼說也要給高澄多制造些麻煩。
煩多生亂,不如此不足以讓高澄自亂其陣,他也就沒辦法從中取利了。
侯和坐在一邊觀察了父親半天。
知道他看的是南梁的秘信,但他并不關心書認的内容。
父親和南梁有聯系他是早就知道的,依着那狡兔三窟的脾氣,他一點也不覺得奇怪。
但侯和覺得,南梁相去甚遠,幾乎都是與己無關的人和事,何必這麼關心?
他坐在此間無聊,一會兒遙想今日入宮會有什麼新鮮歌舞;一會兒又左顧右盼,思忖着聽說大将軍的後宅裡換了玻璃蒙窗,那該會是什麼樣的享受?
等他正位世子以後也要學一學。
侯景心裡想好了主意立刻興奮起來。
隻要是給高澄找麻煩,他沒有不興奮的。
侯和看父親這麼鬥志昂揚的樣子便也跟着興奮起來。
“阿父要去哪裡?
”看父親起身明顯是要出去的樣子,侯和便很感興趣地問道。
作為未來的郡公世子,他覺得自己有責任在父親去重要的地方和見重要的人時要随行。
侯景心裡想的是入宮拜見皇帝,順便把南使秘密潛入邺城的消息裝作不經意地透露給皇帝元善見。
再配合上這時南梁興兵的事實,南使來邺城又秘而不宣隻去見質子湘東王蕭繹,蕭繹又是高澄選中帶回來的,這就是很有意思的事了。
當然他是不想帶着侯和這個兒子的,在他心裡侯和雖然是他的親骨肉,但他自己都覺得這個兒子是愚不可及的。
偏巧宮裡的人就是這時候來的,宣召郡公入宮宴飲。
這對于侯景來說真是正中下懷。
天氣比起前些日子下雪的時候又是别樣兩番的情緻了。
數十日之間天氣回暖,林泉舍裡已經柳枝泛青、凍土返綠。
而這一次大将軍高澄再次踏入林泉舍顯然就沒有那一天的閑情逸緻。
不僅如此,明顯給人感覺就是匆匆而來。
南梁确實是高澄此時的心病。
天氣依然冷,不是寒風刺骨,是無聲無息的陰冷透骨。
這也是春天将要來之前的必經之途。
高澄當然是沒有心思留意這些的,他也隻是覺得林泉舍裡今日安靜得有些異常。
隻是安靜,倒看不出來有什麼不同。
他并不知道,梁使從南而來,此刻就在林泉舍中。
這消息他還沒有侯景知道得早。
質子湘東王蕭繹所在的那屋子裡還是一如既往得昏暗。
屋子裡格外安靜,隻能在昏暗中看清楚有兩個人影。
一個坐在幾案邊筵床上,一個立于他身側稍遠處的窗邊。
雖然昏暗裡看不清楚表情神态,但那不知為什麼,就會給人一種感覺,窗邊那人正在是時時刻刻留意着窗外的動靜。
雖然他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看不到,卻明顯是聚精會神于此的。
能看清楚的是,他的右手一直握在懸于腰間的劍柄上,從未拿下來過。
這是一個颀長又挺拔的影子。
劉桃枝從進了林泉舍就沒看到幾個仆從,他每見一個就會仔細盯着看。
他那一副顯得兇神惡煞的樣子誰都害怕,沒有人敢仔細看他。
林泉舍裡的婢仆大都是魏國人。
隻有湘東王蕭繹所居住之處有些梁國人,也不是很多。
魏國的婢仆見了大将軍高澄自然是恭敬至極。
仆役引着大将軍往梁國質子所居的那一處而去。
也許是因為那天雪後初晴時所見的情景映像太深刻,總覺得今天有點過于沉寂壓抑。
并沒有見到湘東王妃徐氏出來。
屋子裡的沉默被開門聲打斷了。
一個女婢進來回禀說大将軍來了,已經進了園子正往這邊來。
蕭繹下意識地跪直了身子,聽明白了又揮手讓那奴婢出去,自己慢慢坐了回去。
倒是窗邊那個人影,雖也未動,但無意識之中他的身子轉過來,面向着門口處,似乎在期盼什麼。
屋子裡的氣氛緊張起來,凝重得像是要凝固了。
這一刻的靜寂仿佛剛才隻是個夢幻,好像什麼都不會發生。
然而這一刻的靜寂又這麼短暫。
突然在毫無預警之中,門又被打開了。
這時外面傳來奴婢的說話聲,還有另一個滿是磁性的,好聽的聲音。
蕭繹和那個窗邊的影子都知道,大将軍來了。
時光在這一刻停止了。
門口處,一個高冠華衣的男子走進來,舉手投足之間雖平淡,但透着一種氣派。
蕭繹直身而起盯着門口,他忽然看了一眼身側窗邊那人,最終還是沒有起身走下筵床,就這麼長跪在席上也算是相迎了。
“大将軍。
”蕭繹不用看清楚、看仔細,就知道是高澄。
窗邊的那人還是未動。
在蕭繹與高澄互拜的時候,奴婢在他的示意下悄無聲息地打開了窗戶,外面的陽光一下子透進了這昏暗已久的屋子裡。
不知道外面是什麼有的陽光。
原來春光早就不知不覺地渲染了林泉舍。
屋子裡有火盆還是陰冷,而當外面的陽光照進來的時候是深入人心的暖意。
燈燭立刻就無用了,可有可無地發出那一點亮光。
蕭繹另一側的枝狀銅燈的燈光正打在高澄面頰上,在他面前,燈光就更是無用的,反倒顯得微弱。
進來時乍然昏暗,現在又驟然明亮,高澄隐約看到窗邊有人,他迎着那人身後窗外透進來的亮光擡頭望去。
因為逆光,那個人的面頰還是模糊的。
他沒有看出來這個人是誰。
守候在門外的蒼頭奴劉桃枝見窗戶全都忽然打開了,他警惕地向内張望,一眼看到窗邊那人的影子倒有點驚訝。
在建康的長江邊較射時他見過他,是南梁高要太守的兒子陳蒨。
看到陳蒨劉桃枝的敵意稍減,不管怎麼說,陳蒨也算是救過大将軍的命。
“大将軍别來無恙?
”窗邊的陳蒨倒是把正在陽光裡的高澄看得清清楚楚。
他慢慢向高澄走過來,幾步而已,每一步都很輕很慢。
然而他的手還是在劍柄上的,并沒有放開。
他一共也隻見過高澄三次。
第一次是在建康同泰寺,那時他們都是輕狂少年;第二次是在建康長江邊的那陰雨連綿的一天。
比騎射,他本來可以赢,是他自己心甘情願放棄了。
這種小小輸赢他還不會那麼放在眼裡。
這是第三次他見到他。
高澄不再是那個身着袴褶、辮發飛揚的狂妄少年。
也不是那個費盡心機躲暗箭,又要八面玲珑與梁國君臣周旋的魏使。
他那雙美麗的綠眸子裡目光沉穩、冷漠。
他峨冠博帶,褒衣大袖都在不經意間顯示着他的身份,他是魏國實際的操縱者,大魏真正的國主。
“爾何人?
”高澄冷淡地問了一句,他顯然是對他沒有一點在意。
陳蒨心裡像是被狠狠一紮,疼得他幾乎失了控。
他****夜夜都念念難忘,設想過無數種重逢時的情景,然而就是沒想到高澄會忘記他。
他人就在他面前與他相對,他居然都沒有認出來他。
但他當然不會失控。
陳蒨身上穿的是兩铛铠,他以揖禮相見。
以揖禮作軍禮,似乎是在暗中強調他的身份;揖禮的陳蒨在恭敬中帶着一種倨傲,他不願折腰。
那種雄姿英發的意氣在不經意間就流露出來。
“下官大梁吳興太守,信武将軍陳蒨奉我主上之命特來拜見大将軍。
”他說得很慢,有意在提醒高澄。
蕭繹見高澄已經大模大樣地在筵床上坐下來,他也默然無聲地跪坐了回去,暗中打量着這兩個人。
“原來是子華兄。
”高澄忽然笑了。
剛才還是冷面如冰一副不可高攀之态,現在就瞬間解凍,笑靥如春風,前後之變在陳蒨看來簡直就是美人千面。
陳蒨心裡又因為他這忽然的記起,這種親近的稱呼也跟着瞬間就回複過來,把剛才被紮痛的感覺忘得幹幹淨淨。
可是隻此一句如玩笑般的稱呼高澄就把他抛在了一邊,繼而轉向蕭繹,“郡王急急命人喚我而來,究竟是何事?
”
高澄的語氣不像剛才那麼故作輕松,假作愉悅了,明顯帶上了居高臨下的腔調。
或許他是明知故問?
陳蒨潛入邺城,絕對不是因為他和湘東王蕭繹關系至交來探望的。
“大将軍,世誠所書的那份帛書多有勞大将軍命心腹送至建康。
正是我父皇看了帛書,大驚大駭。
又恐回書不易說清楚,又容易落人口實,所以特命陳子華将軍為特史,子華将軍輕騎簡從潛入邺城是來替我大梁皇帝向大将軍說明真相的。
”蕭繹提醒高澄之前的事,又特别說明了陳蒨的身份。
“原來如此,”高澄面色和緩了一些,又轉向陳蒨,微笑道,“将軍既是梁帝親命的特使,便是子惠的嘉賓,不妨安坐下來,講講梁帝陛下陳兵司州究竟用意何在。
”話講到最後,他雖面上微笑,已經是神色清冷起來。
不知怎麼讓蕭繹身上無端發冷,覺得他并不疾言厲色卻威勢逼人。
陳蒨倒是完全神态自若,按高澄的示意便在他對面的席上坐下來。
“大将軍,陳兵司州平陽的并非我大梁士卒,我主上從未有陳兵挑釁之心,當然也不會有此舉。
若是有人有意挑起梁魏争端,還請大将軍明鑒,勿要輕易中了奸記便壞了梁魏兩國的盟約。
”
陳蒨幹淨果斷地把這事撇清得一絲拈連都沒有倒有點乎高澄意料之外。
他原以為出兵司州既便不是梁帝,也是太子蕭綱所為,不過就是想趁機撿便宜,着實是可恨。
陳蒨既是奉梁帝之命來的,那必定是要竭盡所能地解釋,他也正好訓誡一番以高調有理的姿态了結此事,算是把梁國的把柄握在手裡。
他需要盡快平定和南朝的邊患,這個危急時刻,他絕不能再為這種事分心、分散精力。
就是怎麼想都沒想到陳蒨推得幹幹淨淨。
這不是解釋,也沒有一點誠意,這完全就是狡辯。
要不是梁國的士卒,怎麼能在梁國境内興兵,如風而來,在平陽隔淮相望,虎視眈眈?
難道這個信武将軍是懷疑他是否耳聰目明?
高澄盯着他對面安坐的陳蒨,“這麼說統軍的建威将軍蘭京也不是梁國臣子嗎?
難道蘭京奉的不是梁帝陛下之命,是私自興兵,因此而遭梁帝陛下棄?
”
蕭繹一直沒說話,但他心裡其實是怪陳蒨的。
要是從他的角度看,就應該向高澄陳明,私自興兵犯境的是太子蕭綱,他的父親梁帝确實是不知其事,所以這都是太子的錯。
但畢竟現在梁國的皇帝還是他的父親,父親是受了蒙蔽,所以并不是有心破壞盟約。
解決的辦法就是讓梁帝懲誡太子,然後撤兵回去,仍然保持兩國和約,以之前所定為準。
但是蕭繹忘了,陳蒨和他的父親,現在已經升任揚州刺史,都督七郡軍事的陳霸先都是梁帝的心腹,雖不是太子的心腹,也不是他的心腹。
陳蒨自然不能在高澄這個魏國大将軍面前自揚其短,把宗室内不和這樣不光彩的事公然說給高澄。
蕭繹心思異常敏感,陳蒨這樣的做法讓他覺得自己受了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