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場中,不明所以的馬師門聚集起來,竊竊私語的看向馬場門口。
在那裡,五百牧奴背着幹癟的行囊,有的甚至沒有行囊,在馬場官員們的帶領下,緩慢的行走着,竹簡聚集起來。
他們神情木然,像被驅趕的牲畜,不知要去哪裡。
馬建國也不知道要去哪裡。
他在隊伍之中,牙關緊咬,相比起了然牽挂的其他人,他還有妻兒老小。
但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份,隻能任人驅使,此時不知将被帶去哪裡,他隻希望不是去送死。
這五百多人聚集起來的沉默,和木然的表情,讓趙啟明很不好受。
此時的他騎着金牙,和李敢還有奴兒在站在山坡上,遠遠看着那五百牧奴。
除了馬建國之外,他幾乎不知道那五百牧奴中任何一個人的名字。
但之前近兩個月的訓練,他至少記得一些面孔。
知道某個身材瘦小的匈奴漢子其實力大無窮,也看到過最為沉默寡欲的某個烏孫國人,在戰鬥起來之後兇神惡煞的樣子。
有過近兩個月的接觸,這些人對趙啟明來說,就不算是陌生人了,他無法就這麼看着這五百牧奴離開,所以他拽了拽缰繩,帶着表情不舍的李敢,和焦急萬分的奴兒,一起來到了馬場門口。
已經聚集起來的牧奴們看了過去。
尤其是馬建國。
因為趙啟明和奴兒是他們最熟悉的人。
就算不指望别的什麼,他們起碼希望趙啟明或者奴兒能告訴他們,将要去往哪裡。
在五百雙眼睛的注視下,趙啟明帶着和奴兒停了下來。
牧奴們,連同那些馬場官員,都停下動作,沉默中看着他。
那木然的表情讓趙啟明很不是滋味。
他不想讓這些人就這麼離開。
所以他看着五百牧奴,高聲說:“你們将被帶去北軍。
”
簡短的幾個字,并沒有讓牧奴們的表情發生變化,但許多人的眼神都變得暗淡。
就算不知道“北軍”,他們總能知道“軍隊”。
以奴隸的身份被送入軍中,他們已經能知道自己的下場,絕對是被當成炮灰使用。
而這是寄人籬下的他們早就想到的結局。
有道是戰場兇險,生死兩難。
趙啟明無法保證在場的人不會死在戰場上,他也不知道不該給這些人太多的希望,但他無論如何也不能讓這五百人如喪家之犬般離開。
“你們即将被編入新式騎兵。
”趙啟明高聲說道:“曾經和你們并肩戰鬥的衆位公子也在新騎兵,你們将同他們一起接受訓練,并且成為袍澤。
”
聽到這話,牧奴們的的表情依然木然,對趙啟明的話并沒有太大感覺。
因為他們大概知道那些公子們的身份,但即便從前相處的不錯,他們也無法相信,以那些公子們的身份,會與自己成為袍澤。
而趙啟明之所以這麼說,無非是安慰而已。
“新騎兵是北軍未來的王牌,也是國家的精銳。
”趙啟明喊出這句話,擲地有聲:“你們将被寄予厚望,同衆位公子一起共赴戰場,北擊匈奴,并立下戰功!
“
“戰功”二字喊出來,牧奴們的眼神出現了些别樣的情愫,因為“戰功”二字,對他們來說是“人”才有的殊榮,而根本不能算“人”的他們,根本就沒有立戰功的機會。
“你們都是精銳。
”趙啟明再次重複這句話,然後朝牧奴們高聲說:“我大漢最重軍功,若異日戰死沙場,你們将以戰士的身份為國捐軀,軍中會善待你們的遺體,國家會善待你們的妻兒!
”
聽到這話,尤其是“妻兒”兩個字,馬建國的表情沉了下來。
所有人中,隻有他知道趙啟明并不是在安慰而已。
他意識到這是個機會,是給自己的兒子找最好的儒學老師更好的機會,而這樣的機會是他從前不敢奢望的。
“你們不會死于無名,你們的統帥将會把他們當成最寶貴的力量,不願讓你們其中的人一個人戰死。
”趙啟明說到這裡停了下來,然後整理了下情緒,重新朝牧奴們說:“不管是為了生存還是戰功,你們都要勇敢地戰鬥下去,要珍惜自己,要活下去!
”
如果說所謂的身份和戰功,在牧奴們的看來,是激烈他們積極作戰,那麼這個“活下去”,就成了一種對他們的盼望。
前者源于利害關系,而後者卻是活生生的情感。
很少有人關心牧奴的生死,以至于牧奴們自己也忘了關心自己的生死。
所以面對集合與調遣,他們表情木然,即使不知去往何方,内心也沒有太大的波瀾。
而現在有人關心他們的生死,他們也隐約記起,人生在世應該有所期望。
這期望可以是從奴婢變成人,也可以是為國捐軀,蒙陰後人,當然也可以是立下戰功,享受榮華。
風雪中,有年輕的牧奴紅了眼睛。
而包括馬建國在内的更多的人,是顫抖着沾滿雪花的胡須,定定的看着趙啟明,竟忽然間感覺到身上的行囊不再幹癟,仿佛有了重量。
而此時的趙啟明已經不再說什麼,沉默的調轉馬頭,往山坡上去了。
“倒是挺會激勵士氣。
”山坡上,灌夫笑看着趙啟明:“不過你找錯了對象,這些人當奴隸太久,不相信你所說的機會,隻是被你的情緒感染,知道你把他們當個人而已。
”
趙啟明搖了搖頭,不想說什麼,隻朝灌夫行了個禮。
而灌夫也不再打趣,拍了拍他的肩膀之後,就帶着自己的護衛往山下去了。
“啟程!
”
一聲号令之後,五百人的隊伍收回了視線,沉默着轉過身,往馬場外走去。
山坡上,趙啟明目送着他們的離開,久久沒有說話。
五百人的隊伍仍然沉默而又緩慢的前行。
但忽然之間,背着行囊的馬建國在隊伍的尾端停下了腳步,然後忽然間轉過身來,面朝着山坡上,雙膝跪地。
他磕了個頭,然後重新起身,沉默的跟上隊伍,以至于其他人都沒怎麼發現。
但山坡上,趙啟明等人卻看得真切。
顯然,馬建國比别人要聰明些,知道這的确是個機會,而這個機會不是因為别的什麼,隻是因為趙啟明曾經訓練過他們,他們才會作為精銳的機會。
所以馬建國感謝趙啟明,也感謝這次機會。
看到這一幕,李敢倒也罷了,因為将來總要進入軍隊,對馬建國等人加入新騎兵,是由衷的祝賀。
因為他不像趙啟明那樣考慮生死,他和馬建國一樣更看重這次機會。
相比起來,奴兒就全然不同了。
哪怕他也有上陣殺敵的志願,但馬建國的離開,意味着師徒關系的結束。
回想起最近的朝夕相處,他的内心更多的是分别時的難舍。
風雪中,奴兒用袖子擦去鼻涕,眼淚卻被帶了下來。
他咬了咬牙,沒有請示趙啟明,忽然間翻身上馬,騎着長須朝馬場外追去,最終他還是在馬場門口停下。
“等我長大,我去北軍找你們!
”
稚嫩的呐喊被風雪掩埋,沒有人聽到奴兒的承諾。
但趙啟明知道,不管是教奴兒騎射的馬建國,還是向奴兒講述塞外景色的匈奴漢子,永遠會記得鮮衣怒馬小公子,記得他的鼻涕,也記得他問不完的問題。
奴兒迎着風站着,五百人的隊伍迎着風離開。
風雪肆虐,遮擋了視線,在奴兒的注視下,那五百牧奴漸行漸遠,慢慢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