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利刃出鞘神州動
冬日照在涼亭的雲台中,斑駁的陽光飄灑在三人身上,暖烘烘的。
崇祯皇帝看見自己幾句話,就讓秦浩明淚光盈盈,心裡很是滿意。
為君者,最在乎的就是臣子的忠誠,尤其是他心目中的重臣。
近處,當值的王德化指揮着幾個小太監,屁颠屁颠的提着幾個食盒走來。
秦浩明轉過身,有些難為情的擦拭眼中淚水,看見王德化擺放酒菜碗筷,臉上閃過一絲厭惡之色。
這閹貨,和王承恩并稱二王,同為司禮監秉筆太監,掌握東廠,深受崇祯皇帝信任,但并沒有王承恩忠心。
李自成進京的時候,就是他打開德勝門迎接叛軍。
“皇上,這酒菜也太寒碜了吧,份量又不足,哪裡經得住咱們君臣三人吃喝痛快?
要微臣說,這皇宮用度必須提高規格,不能連京城的百姓之家都不如啊?
隻有吃好喝好玩好,才能應對接下來複雜的朝局嘛!
”
眼見又是簡單的幾個小菜,雖說葷素搭配挺合理,但秦浩明還是忍不住開口抱怨。
看來崇祯這孩子真是窮慣了,現在内庫明明有錢,可他還保持過往樸素的傳統。
想想慈禧老妖婆,哪一頓不要幾十上百碗的折騰,還真他媽的不能比。
“行,今日就依愛卿之言,吃好喝好。
王大伴,吩咐内庖加菜。
”
崇祯臉上洋溢着笑容,龍袍一甩,朝王德化吩咐。
“遮,老奴這就去交代。
”
王德化俯身低眉順眼離去。
“皇上,這又是一個高起潛,和兵部尚書陳新甲交情不錯。
”
待王德化離去,秦浩明指着他的身影,低聲對崇祯皇帝說道。
這是第一次,秦浩明無緣無故對沒有任何交集的人員下黑手,也是他對崇祯皇帝的一次試探。
王德化是信王府潛邸老人,一直陪伴崇祯左右,使用很順手,幾無差錯。
秦浩明之所以選擇他,一是剛好看到,順手而為。
二是用他試探崇祯,看自己在崇祯心目中真實的地位。
“愛卿所言當真?
”
崇祯皇帝黑着臉,注視着秦浩明沉聲問道。
太監也是人,也有家人親戚,也需要錢财度日。
作為崇祯身邊的大太監,平日裡接受的孝敬肯定少不了。
對此,崇祯心知肚明。
可這,必須有限度。
在崇祯純潔的心靈中,身邊的大太監有個幾萬兩就不錯了。
可是,上次高起潛的事情,真的出乎崇祯意料。
若是王德化跟他一樣,豈不是意味着又是幾百萬兩的身家?
而且,身為東廠廠公,卻還跟朝廷重臣有勾結。
這是崇祯無法忍受的。
“千真萬确!
”秦浩明點點頭,非常肯定的答道:“皇上别忘了,王德化是山西大同人。
”
響鼓不用重錘敲!
秦浩明雖言簡意赅,但崇祯已經完全明了。
山西大同,那是晉商的老巢之一。
以晉商無孔不入的手段,又如何會放過這麼好的機會,王德化又如何能獨善其身?
“王德化該死!
駱養性無能!
陳新甲不忠!
”
崇祯臉色陰暗,咬牙切齒狠狠咆哮。
“皇上請息怒!
不要被區區一個家奴壞了興緻,改日安排妥當查清實情再下手也不遲。
”
秦浩明施施然拿起酒壺,依次斟滿三杯酒,推到崇祯和太子朱慈烺的桌前。
崇祯皇帝聽完神色緩和下來,誠如秦浩明所言,王德化是天子家奴,處置他雖說簡單,不要經過朝堂。
可他身份關鍵,不可輕舉妄動。
至于說駱養性和陳新甲二人,更是要深入了解多方核實,畢竟是朝堂重臣。
想清楚的崇祯皇帝,歎了一口氣,舉起酒杯遙敬秦浩明說道:“愛卿所言甚是,飲酒,為愛卿踐行。
”
“謝皇上!
”
君臣相視一笑,飲盡杯中酒。
“太子為何不淺嘗一二?
”秦浩明放下酒杯,看見朱慈烺滴酒未沾,笑着問道。
“禀太傅,孤年幼,不宜飲酒。
儒家有言:君子不可亂為之!
”
朱慈烺雖然隻是十幾歲的孩子,但卻一闆一眼依足禮儀回答。
秦浩明眉頭一皺,朱慈烺被儒家影響太深,不就喝個酒嗎?
多大的事?
還扯上儒家有言,這樣的一個小孩子,不宜從小被束縛。
乖乖寶,可很難處理國事。
他想了想,決定還是指點一二,不要讓他完全被儒家那一套給迷住了。
“體驗世間百态,嘗遍酸甜苦辣,知曉萬物格局,乃人生修行的一部分。
尤其是你身為太子,未來掌管天下的皇帝,不能将自己的思路限制在一個方法上,否則就是最大的錯誤。
特别是你想用儒家的方式來治國。
”
“為何?
自漢以來,哪個朝代不是以儒家治國?
”朱慈烺不解的問道。
“儒家治國是治民,而不是治君。
身為君王,要海納百川,不能将自己束縛在一種方法上,何況,這種方法還是錯誤的。
”
“錯在何處?
”崇祯突然開口問道。
“因為他們全部被覆滅了!
”
秦浩明的話讓崇祯皇帝心頭大震,他顫抖着問道:“難道愛卿找到了更好的方法?
為何将朝代的覆滅推到儒家身上?
”
這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問題,由此可見崇祯皇帝的心已經完全亂了。
秦浩明的聲音很是淡然了,輕聲說道:“這個國家,是由皇族、将士、貧民,士紳階層等組成。
曆朝曆代以來,士紳階層是每個王朝最堅實的基礎,他們穩定,國家就穩定。
而儒家正是士紳階層的代言人。
不可否認,他們在每個朝代創立之初,對民族團結,社會穩定,都能起到積極的作用。
所以儒家也成為了皇族最理想的合夥人。
但是中原大地的土地是有限的,朝代穩定,就會讓地主階層迅速發展起來。
他們如同一個貔貅,貪婪地吞噬着有數的土地。
富者更富,窮者則無立錐之地。
當土地與人口之間的矛盾達到了一定程度,就會造成社會穩定的整體變化,也就到了改朝換代的時候了。
”
此時,王德化端着食盒過來,秦浩明閉口不言。
“你們都退下,沒有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
”
待王德化和幾個小太監把菜擺放整齊,崇祯揮舞着龍袍,厲色說道。
“愛卿,請痛飲!
”
王德化離去,崇祯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然後擡手示意秦浩明繼續剛才的話題。
崇祯五歲生母被杖斃,和哥哥天啟相依為命。
父親剛當上皇帝一個月就去世,哥哥做了七年皇帝又溺水而亡,随後大明帝國卻要他來承擔結局。
一個十六歲的孩子,沒有長輩幫他,更沒有接受什麼教育,完全靠自學和勤奮,今日秦浩明的話對他沖擊很大。
現在的大明,可不正是這種情況?
“儒家可用,不可重用!
這是太祖說的話。
說到底,皇家需要的是整個國家各個階層各安其職。
但是儒家到了最後往往會把所有的利益都吞進去,那個時候,皇家也不過是傀儡而已。
”
“那麼,能不能找到一種一勞永逸的方法?
”崇祯皇帝沉吟了半晌,才又問道。
“不可能。
時局千變萬化,就如同儒家一樣。
他們在一個朝代建立之初是有好處的,但是後來就逐漸會變成一個國家的負擔。
任何政策,在今天看來是合适的,但是,過幾年,可能就不合适了。
在這世間之中,這天下之内,根本就無有千秋之世,也不可能有萬世之朝。
朝堂興亡,天下分和。
隻要有人心所求,紛亂就不會止去。
”
秦浩明話語很直白,也很直接,更沒有忽悠。
“愛卿有研究過帝王之術?
”崇祯品味半饷,方才繼續問道。
“經國之道、閱人用人、縱橫捭阖、統禦之術,包納百家,這些都是帝王之術的核心。
而帝王最重要的,就是要學會平衡,平衡各方勢力,不讓任何一家做大。
這都是書上記載,可做起來何其難也!
”
秦浩明緩緩背出帝王之術的内容,這玩意滿大街都是,可非明白人,又有幾人能做到?
否則,千古一帝豈非遍地都是。
崇祯皇帝一下子睜開了半眯的眼睛,而太子更是受驚頗大,瞪着眼睛死死盯着秦浩明。
但秦浩明仿佛沒有看到一樣,繼續說道:“從秦皇統一華夏,自立始皇帝,後經一千五百餘年,有數十個朝代誕生又覆滅。
為了皇帝這個寶座,這一千五百多年來,經曆了無數的戰争與陰謀詭計,隻是為了登上權力的巅峰。
皇帝自诩天子,受命于天,統管全國,予取予求,奪人生死,但是這一切,都隻是權力的一面。
”
崇祯皇帝坐直了身體,炯炯有神地盯着秦浩明問道:“愛卿請賜教?
”
“下位者勞力,中位者勞智,上位者勞人。
這話有一定的道理,但是還不全面,因為這裡面還缺少兩個最重要的因素,一為表,對資源的控制,一為裡,對信息的控制。
”
“何為資源?
”崇祯皇帝不解。
“金銀、糧食、布匹、軍械、技術,包括人,都是資源的組成部分,皇帝能夠控制這些,才能讓所有人遵從命令,做任何事都如臂使指。
”
“何為信息?
”
“信乃通信,息為消息。
掌握了全國的消息與渠道,不為人蒙蔽,不為人左右。
才能利用信息的不對稱,讓所有人為己所用。
”
崇祯皇帝激動地全身發抖,站起身來,來回踱步,“如飲醍醐!
如飲醍醐!
想朕登大寶十三載,到如今方知什麼是皇帝!
”
與此同時,他還感到了發自内心的恐懼,因為他怎麼看,自己都不是一個合格的皇帝。
上位者勞人,可是除了身邊的人,他連誰都勞不了,連那些人心裡想什麼,他都不知道。
對資源的控制,若沒有秦浩明,他連皇宮日常用度都不夠,他能控制的資源簡直少的可憐。
對信息的控制,他至今仍然渾渾噩噩,沒有了東廠和錦衣衛,他根本不知道外界有什麼事發生。
錯了,直到今日,他才發覺他過去都做錯了。
若沒有秦愛卿,崇祯搖搖頭,他不敢想象大明會走到何處?
秦愛卿若非忠心耿耿,又怎麼講出這番話?
“大明之幸!
大明之幸啊!
”崇祯皇帝仰天長歎,眼中淚痕隐現。
他并不是昏庸之人,可惜一直以來不得其法,也從未有人指點于他。
或者,朝臣中有人明白,卻沒有人願意告訴他。
無它,利益爾!
“秦愛卿,請教朕應該做的要緊事?
”
崇祯皇帝舉起酒杯,親自搬着錦墩,做到秦浩明小桌對面。
這一刻,他不是君王,隻是學生。
為的,是他日夜憂思的大明王朝,還有他治下的億兆大明百姓。
“公元前325年,趙武靈王即位時,趙國正處于“四戰之地“,面臨胡人和秦、齊等強大鄰邦的嚴重威脅,随時有被兼并的危險。
趙國軍隊一直沿用的兵車戰法,行動笨拙,面對胡人兇悍的騎兵突擊,疲于應付,被動挨打,幾乎不能自保。
趙武靈王對整個局勢進行了全面地反思之後,決定首先向落後的傳統習俗開戰,大膽放棄傳統的長袍馬褂。
“國無貴賤,皆效胡俗“,并帶頭穿胡服,親自躍馬引弓。
軍事上徹底改造以步兵和兵車為主的趙國軍隊。
一年後,一支以新興軍種騎兵為主的新型趙國軍隊出現在戰場上。
七年中,趙武靈王率領這支勇猛剽悍的新趙國軍隊所向披靡,不僅收服了中山等國,還向胡人開疆數百裡。
趙國軍隊一改兵車時代消極防禦的落後戰略,使用改革後迅速壯大起來的進攻型騎兵部隊,竟襲鹹陽,讓虎視天下的強秦也不得不退避三舍。
以小克大,以弱敵強,何其壯哉!
後來秦朝實行商鞅變法,富國強兵,掃六合,平天下。
”
秦浩明答非所問,緩緩說出大家耳熟能詳的曆史往事。
“軍改!
從何起?
”
秦浩明剛說完,崇祯激動的拍着桌案,開心問道。
“昔日太祖、成祖手握四十萬京營,不知今日京營可有十萬?
這十萬又可否有一萬可用之兵?
這一萬可用之兵,又能否擋得住微臣的五千定南軍片刻?
隻有自己手中刀矛鋒利、弓硬箭遠而不是甲厚壕深,不懷好意者才會敬而遠之!
”
秦浩明替崇祯斟滿酒,沉聲回答。
“皇兒,過來!
”
崇祯皇帝扭頭把朱慈烺叫過來,推到秦浩明身旁,紅着眼睛對二人說道:
“秦愛卿,皇兒今日就随愛卿到福州随身教導,讓他成為一個合格的君王,拜托了!
”
此刻,他是一個父親。
對京營進行軍改,動了勳貴的奶酪,是有一定風險的。
所以,崇祯想讓太子離京,以防萬一!
這個剛硬到骨頭的君王,說不出求人的話,哪怕是他的臣子?
否則,又怎麼會吊死煤山,而不是南遷?
“微臣竭盡全力,以謝皇恩浩蕩!
但請皇上對京營的軍改,拖到明年夏季。
到時,微臣将和太子帶回五千精騎,以防宵小之徒铤而走險!
”
秦浩明動容了,真的動容了。
或許,這就是真實的崇祯,一個感性的人。
“君臣一心,重振大明!
”
“君臣一心,重振大明!
”
“君臣一心,重振大明!
”
伴随着酒杯的碰撞,這其中還有一個幼稚的聲音,那是太子朱慈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