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震天下的涼州老将,弘農王劉辯的嶽丈,涼國大姓關西華氏,震懾宵小之輩的潼關守将……華氏一族,連同潼關之内的八千精兵,共沒于今日。
華野力竭,最終撞在漢軍的長矛上自盡;其父華雄将關防交給左馮翎裴绾,督三千大涼鐵騎兵越關而出,面對朝廷數萬軍隊嚴陣以待的情況下硬沖敵軍十八裡,殺穿整個陣型,終止步于漢軍帥旗之下,被夏侯兄弟合力殺死。
華雄雖死,卻以三千之衆敢死沖鋒,碾碎沖鋒路上的一切敵人,驚駭漢軍三将後撤十二裡下寨,緩住一時攻勢。
倒不是真怕了華雄,但這一次必死的沖殺着實對漢軍造成了不小的傷亡與麻煩,各級将官在遭受沖擊時皆有所損傷,大軍一時間難以協調,因此隻能退兵十裡重新等待時機。
這一仗,算是漢軍敗了。
沒奪下潼關,還撕破了與涼國的臉面……就算再殺十個涼國老将,也是他們敗了。
而這一個不是那麼平靜安詳的夜晚,為裴绾創造了整備潼關内部兵馬的時間。
待到第二日天明,等待于禁夏侯惇等人的,便是一座嚴陣以待的千古關塞。
潼關原駐軍兩萬,左馮翎八千先遣,右扶風一萬後備,何況還有京兆尹的援軍還在路上。
就算華雄、華野、胡轸三員将領與萬餘兵馬的折損算得上傷亡慘重,而且這個數量是沒有一個傷兵的,一萬一千兵馬盡數沒于關外。
無人投降,無人受傷。
屍能将潼關外三裡鋪滿、填平。
沒有人知道華雄最後沖鋒而出時,腦袋裡究竟想的是怎樣的情景,難道他知道亡命沖鋒會給敵人造成那麼大的傷亡與損害,使敵人退避三舍放棄時機嗎?
還是說他單單是憑着一腔熱皿想要為獨子複仇,隻為出一口兇中怨氣?
裴绾不知道,但他在戰報中是這樣寫的,無論華雄當時是怎麼想的,他并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華氏一族,這個泯滅在此次潼關大戰中的新興豪族,華氏一族沒留下什麼香火,硬要說的話或許将來弘農王會給華野過繼一個外姓兒子,但那個幾率也不大。
很可能這一支涼州人最早沖出隴關立命的名族便再都不會存在……想到這些,裴绾提着狼毫的手,便覺得非常沉重。
人之所求,不過生前身後,對死去的人而言,他們僅僅在乎的是身後的名聲。
當然或許他們還有很多舍不得,但那些都已伴随**的消亡而不複存在,陪伴他們的,隻有曆史能夠隽永。
而他是唯一一個夠資格寫這一封戰報的人,直達天聽,傳送涼王當面,為涼國史官所記錄。
裴绾很清楚,這場戰鬥造成如今這個結果,華氏父子是有責任在内的,即便他不說,涼王帳下那些專研軍事的将軍也會在涼王宮中提出不同的看法。
故而,裴绾在戰報中并未有太多美化,僅僅是就事論事将事實記錄一遍,不過對于華氏父子的勇烈,與華野至死喊出的那句‘不投降’,記錄下來。
他所能幫華氏父子的,也僅僅這麼多了。
如若他們在天有靈,大概也不會死不瞑目了吧。
潼關沒丢,名聲沒堕。
第二日,嚴陣以待的潼關派出十餘騎直奔漢軍陣中,以使節身份索要華氏父子屍,同時派人在城下打掃戰場,把陣亡将士的屍收回關内,擇選地方統一焚燒。
其實裴绾是個内政型人才,并不适合統帥軍隊,他的軍事才能稱不上突出,也僅僅不過是中規中矩,就連這守關也是一樣,這與華雄任守将時的風格截然不同,跟随兵馬同至的,還有數以千斤計的火油、強弩、床弩。
這可都是正經八百的死守利器!
裴绾為潼關打定了主意,他執掌了關防便要死守不出,有這一座雄關天險在手,隻要他不沖動,四萬兵馬在這邊駐守着,就是來上十萬人也白搭,他能憑借三輔的糧物産出拖死任何敵人!
姓裴的雖然年輕,可他在三輔主政一方,盡管官職僅僅是個左馮翎,但有着涼王小舅子這層身份,三輔着一畝三分地凡是遇到什麼大事,三個太守一碰面多數時候由着他一言而決!
更别說,他有多少隴都書院的同舍生任職各地,遇上問題快馬加鞭兩日不到就出結果。
論及三輔的物力,天底下就算是河南尹也别想争出高下來!
或許對于軍事,他不沒有那麼得心應手,可死守總是會的。
至于号令協調,涼州書院每年向軍中輸送那麼多英才可不是讓他幹吃飯的。
本來裴绾是想在他援軍一到,他接手防務,讓華雄與華野父子伺機而動,挑一個夜黑風高的時辰率軍出關,或是由三輔渡口經由洛水繞到敵軍後方突襲,憑這對猛将父子定然能闖出不俗的戰績,他隻需要保住潼關不失就是大功一件,待到天下塵埃落定,料不及也能賺個州牧加鄉侯的身份。
現在就不同了,外無戰将援手立功,單憑他駐守潼關,隻怕弄不到那麼多的功勳。
不過殷鑒不遠,兄長貪功啟徐州戰端的死就在前面,他又怎能讓自己犯下同樣的錯誤,隻要能保下潼關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要是丢了潼關……嘿嘿,莫說功勞,到時候隻怕連罪責都有不少!
漢軍那邊的将領倒也還算仗義,給華氏父子帶着棺材送了回來,并言明漢軍與叛軍并非一夥,希望涼王不要誤會,另附上丞相曹操的親筆書信欲傳至涼王。
裴绾自是全部應允,接着便進入了相對和平的停戰,不過雙方兵馬都是嚴陣以待的。
裴绾怕漢軍再來一次突然襲擊,漢軍怕涼國翻臉不認人。
說白了,這個時候涼國死了守關大将,朝廷也丢了萬餘屍,誰心裡都不舒服。
很明顯洛陽那位曹丞相也是下了苦功夫的,不過一晝一夜的時間,還不知道探馬哨騎要在潼關到洛陽這段路上跑的多快曾能一個來回将攻關失敗的消息傳回去,又帶着安撫馬越的親筆書信跑回來。
這種時候,誰不緊張那是狗屁!
無論如何,裴绾在三日之内便完成了對陣亡将士屍的焚燒,隻不過無法趕制出足夠數量的骨灰,隻能由兵馬先護送華氏父子的屍先回隴都。
當馬越見到華雄父子的棺材時,其實他已經知道這個消息很長時間了。
就在裴绾初接潼關關防印信時,便已派遣輕騎攜口信直奔千裡路途,把潼關守将雙雙葬身關下的消息傳了回去。
隻不過那時,馬越還對這場戰鬥的過程了解地沒有那麼透徹,近日以來,他始終在忙着另一件事情,将國中大權盡數交接在代國相裴茂與崔均、顧雍、姜維幾名青年英傑的副手身上。
能讓他騰出手放下與天下為戰的大事,這樣重要的事隻有一個……梁鹄不行了。
如今的涼國三老,國之柱石程立垂垂老矣,算得上是老涼人上下感恩的開國名相;蔡邕的年歲稍小,但前半生大多數時間流亡酷寒之地,又心有郁結,身體上也不是那麼好;最後一個便是歲數最大的梁鹄,梁鹄的身體一直以來還都是不錯的,不過如今年逾八旬,是隴都方圓數百裡難得的長壽老人了。
再長壽,到了如今,也難承大限。
就在上一旬,梁鹄的身體急轉而下,甚至現有的醫匠都不知是得了什麼病,前些時候還能偶爾起來寫寫字,猛地一下病來如山倒,竟是連床都下不來了。
就在昨日,馬越内心本就因突然接到潼關守将華雄父子陣亡于關右的現實而變得憂心忡忡,深夜裡又收到老人家撒手人寰的消息,登時間,精神上有些難以接受,在今日早間便病倒榻上。
經過華佗、張機的輪番探視,都确定是操勞過度,心力交瘁與早年間征戰沙場造成氣皿不足,需靜靜修養方能好轉。
三十年刀光箭雨,鐵馬金戈打出來的漢子,到了今天,也終于覺得累了。
梁鹄的離世,對馬越而言的确是個很大的打擊。
自隴都……那時候還叫隴縣,搭上了梁鹄這條大船,平心而論梁鹄對他這個記名弟子從未有過半分虧欠,如果沒有梁鹄,就不會有現在的馬越。
盡管在先生的晚年生活中馬越盡心竭力地在涼王宮中、張家川裡為梁鹄創造了非常優越的生活條件與崇高的地位,但他總是覺得還不夠,還不夠。
馬越初逢大病,身子雖然還有些虛,但到底連瘟疫都扛過來的男人,況且事實也不允許他鎮定靜養,喝了些湯藥,便開始主持梁鹄、華雄、華野的出殡事宜。
至于墳地,這是根本都不需想象的東西……彰山之下,涼王地宮。
他的陵墓,早在兩年前就已經完工,内裡包括數千個墓位,從王公大臣至軍卒兵丁,更不必說供奉在彰山之上的十萬忠魂。
地宮的有些儀仗還未做好,例如兵俑一類還未規定是何規格,但其他一切都已僭越,完全不是依照漢代王的儀仗……如果硬要說王,大概是秦時太上皇莊王異人的規格吧。
他生于彰山,最終也将葬于彰山。
但不同的是,即便到了另一個世界,曾那面大纛之下奮戰的英靈,也将追随他而去,斬盡閻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