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缜這回下了決心去查到底,連羅氏和嶽氏的手都不必過了,隻跟謝老夫人回禀了一聲,便親自安排人去查。
先是從謝澹平常的不少飲食裡發現了烏頭的痕迹,而後派人往廚房搜了一圈,并沒有發現烏頭。
于是又将所有人暫時看管起來,迅速将跟謝澹飲食相關的人挨個搜羅了一遍,最後在做飯媳婦陳蘭那裡發現了一包烏頭粉末。
這陳蘭還是當年陶氏陪嫁家人的媳婦,丈夫如今在外頭的鋪子裡打雜讨日子,她因為做得一手好菜,便進了廚房。
夫妻倆膝下一個女兒,如今就在謝澹身邊伺候,叫做百草。
陶氏當初走的時候稍稍做了安排,将最得力的三個媽媽留給姐弟三人,對于這些不甚起眼的家人并未留意過。
謝缜那裡覺得這一家畢竟是陶氏的陪嫁,便将百草調到了謝澹身邊去伺候,誰知道人心難測,如今竟是她們想要害謝澹?
當晚謝缜便将這一家三口關了起來,審了一夜,第二天清早便怒氣沖沖的往老太爺的書房去了。
沒過多久,便派了人分頭去請人謝老夫人、羅氏和謝珺姐弟三人。
謝老太爺的書房在外院裡,謝璇等人到了的時候,老太爺和老夫人就在當堂坐着,謝缜站在下首,地下跪着陳蘭和百草。
羅氏因為之前在謝老夫人那裡,所以來得早些,此時也沒有位子坐,被謝缜的目光逼視,身子微微發抖。
見得人到齊了,謝缜命人關了廳門,一撩衣袍,跪地道:“父母親在上,既然人都齊了,兒子這就說吧?
”
謝老太爺點頭道:“查出了什麼,如實說就是。
”
“好,昨天在澹兒所食的闆栗糕中發現了烏頭,這事大家都知道,如今已查明事實。
”謝缜轉而看向跪在地下的百草,斥道:“如實說來!
”
百草經了昨晚一夜的折騰,此時精神十分不濟,然而老太爺和老夫人跟前,她又不敢再犯錯惹怒,當下忙伏地請罪,哭道:“老太爺恕罪,是奴婢一時糊塗,才會聽了指使,如今已知錯了,還請老太爺開恩!
”
她今年也不過十三歲的年紀,開口就是求饒,卻沒說半點事實,謝老太爺眉頭一皺,朝陳蘭道:“你說。
”
陳蘭恭順沉默的低着頭,臉上是一片灰敗,“請老太爺恕罪,奴婢已經犯了大錯,不敢再隐瞞。
那烏頭确實是藏在百草手裡,每天由我放一些到三公子的飲食裡去,從正月初五至今,已經有十餘天了。
奴婢一時糊塗罪不可恕,還請老太爺責罰奴婢,饒了百草吧。
”
饒不饒的謝老太爺不管,隻問道:“那烏頭是哪來的?
”
“是夫人身邊的銀朱姑娘找了奴婢,奴婢怕在廚房裡有人瞧見,就叫百草藏着……”陳蘭的話沒說完,後面的羅氏已然面色大變,怒道:“你胡說什麼!
”
“羅绮!
”謝缜怒斥一聲,眼神鋒銳的剜向羅氏,蘊藏着罕見的怒火。
羅氏被他吓得一呆,就聽上頭謝老太爺冷聲道:“銀朱呢?
”
“兒子昨晚就提了她過來,正在外面,她全都招了。
”謝缜的目光落向羅氏,失望之色溢于言表,“羅绮,上回你在玄妙觀外對璇璇圖謀不軌,老太爺念你是初犯,饒了你,這半年的祠堂跪下來,你竟沒有半點悔過之心?
”
“不是我,老爺,不是我!
”羅氏慌忙跪在地上,急急的搖頭。
謝缜卻隻是嗤笑一聲,伸手推開抱在腿上的羅氏,神色淡漠。
這事兒到這個地步,基本上就是謝缜已确認了結果,今日隻是向謝老太爺彙報而已。
他甚至不需要再提人證來對峙,隻是掃了百草和陳氏一眼,道:“這兩個刁奴意圖謀害主子,兒子打算将她們發配去莊子上,父親意下如何?
”
謝老太爺居高臨下,看着百草和陳氏的時候如視蝼蟻,“意圖謀害?
烏頭已經進了澹兒的飲食,隻是意圖謀害?
不精心照顧飲食,反而心存惡念,若是寬宥,往後如何管束下人?
府中規矩寫得明明白白,這等惡怒罪不可恕!
老的拉出去打死,小的這個,往遠處發賣了吧。
”
——陳蘭一家都是奴籍,于謝老太爺而言,這等人便如蝼蟻微渺。
更何況他一家人蒙陶氏之惠才能得以入内伺候,如今卻反恩将仇報,被人買通來害主子,實在是犯了謝老太爺的大忌。
謝老太爺像是想起了某人的嘴臉,目視前方,臉色冷漠。
恩将仇報的人,統統該死!
底下謝缜聞言一怔,然而謝老太爺既然下了令,他倒也不敢違抗,便看向謝老夫人。
老夫人臉皮都不擡,隻轉頭朝随身伺候的老媽媽道:“記住了?
”
“記住了,奴婢回頭就去辦。
”
底下百草吓得失聲哭了出來,一味的求饒,陳蘭卻忙攔住了女兒的嘴,低頭道:“奴婢叩謝老太爺大恩。
”默默的垂着頭,被人帶了出去。
兩位主犯受裁,剩下的便是羅氏和她身邊的銀朱了。
謝缜面色郁沉,轉頭朝謝珺道:“珺兒,帶着弟弟妹妹出去。
”
謝珺并不敢違拗,依言退出。
屋裡隻剩下謝老太爺、老夫人、謝缜和羅氏四人,謝缜早已認定了羅氏的罪行,原也沒打算再對峙,隻朝謝老太爺道:“兒子治家不嚴,縱容出這等惡婦,先後對着璇璇和澹兒兩個孩子下手,委實慚愧。
兒子罪在疏忽不察,自請父親責罰,而羅氏……”他從袖中拿出一張紙箋,雙手呈上,“羅氏心腸歹毒,兒子已拟了休書。
”
平平淡淡的語氣如河水流出,卻如驚濤駭浪般拍打在羅氏耳邊。
羅氏霍然跪直了身子,不可置信的道:“休書!
老爺,你要休了我?
”
她這裡震驚無比,謝缜卻是一臉平靜,“這些年是我無能又糊塗,愧對父母,愧對子女。
從今往後,兒子會多在孩子身上花費心裡,不管是璇璇、澹兒,還是玥兒和澤兒,我都會親自教導照顧。
隻是羅氏心腸歹毒,多番加害于孩子,實在不宜留在棠梨院中。
”
羅氏雙目怒張,如遭雷轟,搖頭道:“不可以……這事情不是我做的!
當初對六兒,那是我一時糊塗,可是對澹兒,我絕沒有做過這些!
”
謝缜并未理會,隻管擡頭看着謝老太爺。
謝老太爺端坐在上,心裡已有考量。
他雖對内宅之事不甚聞問,然而上回羅氏勾結羅雄想要加害謝璇的時候就已經留心,後來羅氏自己坦白了加害謝璇的原因,心裡便已是嫌厭萬分。
隻是羅氏畢竟是謝缜的妻子,在她未真的害死誰釀成大錯之前,謝老太爺也不會逼着謝缜去做什麼。
如今謝缜既已灰心,想要休妻……
羅氏的家道早已敗落,且早年的壞名聲加上去年的那場風波,休了她也沒什麼。
然而,恒國公府又哪裡能再一次成為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當年謝缜與羅氏珠胎暗結,氣得陶青青和離而去,老太爺跟陶太傅的交情就此毀于一旦。
彼時這事兒鬧得京城人盡皆知,恒國公府世子就此淪為笑柄,連着三年讓謝老太爺在同僚和友人跟前尴尬不已。
如今十年過去,當年謝缜和離的事情都沒淡去,又要鬧出一場休妻的事,理由還是因為羅氏想害死前妻的孩子?
這話如果傳出去,外人将如何恥笑,将如何看待恒國公府?
若有人刻意為難,将此事翻到禦前,謝缜連家宅都無法治得安甯,接二連三鬧出笑柄,聖上又會怎麼看待恒國公府?
荒唐的事情一次就夠,絕對不許有第二次!
謝老太爺緩緩走到謝缜跟前,将那休書接到手裡看了一遍,而後撕得粉碎。
謝缜詫異擡頭看他,旁邊羅氏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忙道:“老太爺明鑒……”後面的話尚未出口,被老太爺陰沉沉的目光壓過來時,忙悻悻的住口。
“羅氏心腸歹毒固然該休棄,謝府卻已不能再鬧出這等事情。
”謝老太爺看向謝缜,目含責備,便又朝謝老夫人道:“羅氏搬到榮喜閣後的跨院裡,就交給你來看管,要怎麼處置,你來定奪。
除了你安排的人,不許任何人去探望,澤兒也不許!
”
這意思可就暧昧了,明明該休棄,卻還要留在府裡,又不叫任何人探視,謝老太爺的打算莫不是……暗暗取了她的性命?
謝老夫人與老太爺夫妻多年,自是心有靈犀,便道:“我明白。
”便又朝謝缜道:“回頭将那些烏頭送到我手裡,我來瞧瞧。
”
如此裁處,謝缜隻能點頭道:“是。
”
羅氏大約也猜到了什麼,臉色霎時變得灰敗,身子微微顫抖着,像是被抽去了筋骨,癱軟在地上,連話也說不出來。
——這般叫她坐着等死,還不如立時就殺了她!
何況老夫人要了那烏頭是想做什麼?
上頭老夫人便也不再逗留,吩咐謝缜把伺候她的媽媽帶進來,然後帶着羅氏走了,順帶連跪在外頭的銀朱也一并帶走。
而廳内,謝老太爺沉着臉,負手站在謝缜跟前,“出了這種事,你可有反思?
”
“兒子以前疏忽,才屢次叫孩子們受驚,如今已将澹兒帶回棠梨院,往後必定更加留心。
”謝缜跪在地上,擡頭看向老父,“我去了玄妙觀幾次,想着畢竟隻有生母最疼愛孩子……”
謝老太爺冷嗤一聲,“你還沒清醒?
陶青青的性子你不明白?
既然走了,就不會有回頭的可能!
這件事,你别妄想。
”
“可兒子不甘心,也不忍心再叫兩個孩子受苦。
羅绮這麼一鬧,往後棠梨院裡畢竟缺人,澹兒、璇璇和玥兒才十一歲,澤兒更小,不能沒人照顧。
”
“你當年做那些荒唐事的時候怎麼沒考慮這些?
”謝老太爺恨鐵不成鋼一般,胡子都有些發抖——
當年他得知此事後就叫謝缜想辦法挽回陶氏,奈何陶氏心意已決再無回旋的餘地。
老太爺退而求其次,叫謝缜想法子安置羅绮,不再另娶,空房四五年以示求和之意,可那時候謝缜是怎麼做的?
他已然頹喪不堪、自暴自棄,還濫發好心,覺得對不起羅绮這個黃花閨女,并沒有抽刀斷水的勇氣。
随後這件事在外鬧得沸沸揚揚,有人成心攪混水,借此編出許多不堪的話來向恒國公府潑髒水,謝缜立不起來,謝老太爺隻能答應娶羅氏進門。
娶了也就娶了吧,可他心裡還始終惦記着陶青青,于是逃避孩子,縱容羅氏,直至今日幡然悔悟後又徹底推開羅氏,以羅氏那般性子,又怎會無動于衷?
先予後取,羅氏不恨才怪!
如今羅氏一走,棠梨院裡要是再來個女主人,恐怕隻會比以前更糟糕!
老太爺恨恨的取過拐杖将謝缜一頓暴捶,末了喘着氣,道:“你們兄弟三個人,我為何執意把世子之位交給你,卻又始終疑慮,你還不明白?
心善是好事,但若不加區别,對誰都心善,那便是最大的惡!
就像你覺得愧對羅氏予以姑息,于澹兒和珺兒她們,那便是惡!
”
“兒子明白。
”謝缜跪得筆直,“以前是兒子不敢正視過去,才會糊塗。
”
“陶青青是你的心結,總該解開才行。
這件事你好生想想,棠梨院裡不會再有女主人,我自會安排人去照顧,你隻需看好幾個孩子。
”謝老太爺消了氣,又道:“雖然已處置了羅氏,那個叫銀朱的,不得輕縱。
府裡是什麼情形,你這個做長兄的,心裡該有數!
”
謝缜的猜測得到印證,猛然擡頭,就見謝老太爺歎了口氣,“銀朱那邊查清即可,不能再大張旗鼓。
”
“兒子謝父親點撥!
”謝缜這回是滿滿的感激,愧疚也更濃了,“這些年,是兒子辜負了父親的期望。
”
“以仁善立身,卻也不可姑息養奸,你自己琢磨吧。
澹兒挪到我身邊來,你照顧其他孩子便可。
”謝老太爺撂下這麼一句,便轉身走了。
*
謝璇等人回到棠梨院,一直等到後晌也沒見羅氏回來,隻有傍晚的時候謝缜歸來,身後帶着兩位老媽媽,吩咐人将謝澹挪出去,叫人将謝玥挪到東跨院的廂房裡暫住,而後便把三個女兒召集到了一起。
謝玥此時臉上還吊着眼淚,可憐兮兮的看向謝缜,“爹,娘什麼時候回來?
”
“她生病了,由老夫人親自照料。
”謝缜低頭看向女兒,雖然嫌厭羅氏之惡,到底覺得謝玥也可憐,隻伸手在她頭頂上安撫片刻,道:“這兩位徐媽媽是老太爺親自安排過來的,往後這棠梨院中大事由我做主,小事上,盡可去找她們。
”
兩位徐媽媽是雙胞胎,如今都是五十歲的年紀,謝老太爺身邊教出來的人,自然是比羅氏的得力許多。
謝珺懂得規矩,最先行禮問兩位媽媽好,謝璇和謝澹随之問候。
隻有謝玥不太樂意,一個勁的哭着要母親,被謝缜數落了幾句“不懂事”。
謝玥畢竟也不小了,想起之前羅氏因謝璇而罰跪祠堂,想起昨天嘴角帶皿的吵吵,想起昨夜羅氏念叨過的蹊跷,便覺這件事情不可能是謝缜所說的那樣簡單。
否則,若羅氏病了,隻管在棠梨院養病就是,何必要老夫人親自照料?
她幾乎哭成了淚人兒,想到如今的處境時又不敢使性子再鬧,直将眼睛哭成了兩隻大核桃。
謝璇在旁冷眼看着,倒是沒覺得怎樣——當初羅氏氣的陶氏和離出走,才五歲的謝珺和襁褓中的雙胞胎都無人照料,如今羅氏惡果自食,丢下了謝玥在此,也算是因果輪回,善惡有報。
隻是謝缜……謝璇偷偷瞧了一眼父親的神色。
親手把所有的孩子逼入困境,他這個當父親的,難道沒有半點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