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面笑容的少年跑過來的時候,韓玠臉上不自覺的浮起笑意,下意識的伸手接住了謝澹,随着謝澹沖過來的姿勢,順帶将他半舉起來轉了半圈兒,笑道:“什麼事這麼高興?
”
“上回玉玠哥哥教我的都學會了,就等你來看。
”謝澹邀功似的,站穩在地時卻又有些羞赧——韓玠也隻比他年長七歲,如今身高體長,俨然便是個成熟穩重的大人。
他這麼大了還被舉着轉,回想起來倒是有些怪怪的。
韓玠倒是沒注意這個,牽住謝澹走過去,就見謝璇也正仰起臉兒笑着看他,“玉玠哥哥!
”
從去年五月至今日,這還是謝璇頭一次這般熱情的招呼他,那一聲“玉玠哥哥”立時鑽到了心底深處。
秋日裡天高雲曠,她的容色愈見嬌美,頭上的珠串兒微微晃動着,蹭過細膩嫩白的肌膚,黑白分明的眸子像是會說話似的,盛滿了喜悅。
韓玠頗有些受寵若驚之感,連日的疲累瞬間消失殆盡,忍住不伸手想要摸摸她的臉蛋,臨近時又恍然清醒,該做幫她理鬓邊碎發,躬身笑道:“璇璇又長高了。
”
旁邊謝澹在韓玠跟前格外活潑,便湊到謝璇身邊一站,得意道:“玉玠哥哥你看,我長得比姐姐高了!
”
“嗯,澹兒要快點長大,保護好姐姐。
”
謝璇翹了翹嘴角,謝澹深以為然。
三個人慢悠悠的往裡走,途中碰見前去禀報的門房後便加快腳步,韓玠被直接引入謝老太爺的書房,謝璇姐弟倆隻能先到隔壁的小院兒裡,把謝澹的玩具挑出來。
謝璇這裡滿腹的急切卻不能闖進去詢問,挑選時就有些心不在焉。
謝澹正是淘氣的時候,将那一件件有趣的東西拿在手裡,不亦樂乎。
相較于這裡的融融之景,老太爺書房裡就截然不同了。
今日是重陽,衙署裡都要休沐一天,因為晉王和玄真觀的案子正查得緊,謝缜身居刑部侍郎之職,到後半晌的時候才算是得空回府。
一回來就到了謝老太爺跟前,父子倆探讨此事,聽說韓玠來訪的時候,連忙叫人去請。
韓玠在謝老太爺跟前一向乖覺,一進屋就先行禮道:“耽誤了這麼多天才來拜訪,老太爺和謝叔叔都安好吧?
”
“一切都好,一切都好。
”謝老太爺連聲招呼,叫他坐在圈椅裡,“正好我們在商議此事,你來得剛剛好,那天的事情璇璇沒說清楚,我一直懸心。
”
“本該前幾天就過來的,隻是那時候盯得緊,怕給府上招來麻煩,所以拖延到了今日。
”韓玠略略解釋過後,便從頭說起,“那一日璇璇會被清虛真人拐走,其實也是湊巧。
七月底的時候澹兒跟着唐靈鈞和采衣去玄真觀的後山玩,後來碰見山匪,被高誠大人所救。
這事當時傳得沸沸揚揚,老太爺也知道吧?
”
“嗯,這事兒我知道。
”
“其實當時澹兒他們碰見的不是山匪——”韓玠轉向謝缜,“謝叔叔這些天協助查案,也該知道清虛真人其實并非咱們所見的那樣光鮮亮麗,玄真觀後頭的山洞裡藏着玄機。
當時澹兒他們就是因誤闖入山洞才會被人追殺,我怕他們再招來麻煩,就請高大人略作掩飾,說成是山匪路過,将事情四處傳開,也好迫得清虛真人不敢貿然出手。
”
“原本這事也過去了,可那天晉王殿下在玄真觀外遇險,清虛真人怕是做賊心虛,當日誤入山洞的唐靈鈞、澹兒和采衣都不在,便把主意打到了璇璇頭上。
再則,她曉得我對璇璇上心,也是想以此要挾。
”
這事兒叫謝老太爺微微一驚,謝缜下意識就問道:“那璇璇……”
“是我覺得不對勁,回玄真觀後救了璇璇,這事可以同府上的三夫人查證。
謝叔叔——”他看向謝缜,即便隻是個十八歲的青年,說話時卻也透着不容置疑的味道,“那一日是我為除後患殺了清虛真人,換得璇璇安穩,後來将此事推搪做殺人滅口,你是知道的。
”
“啊……原來如此!
”謝缜恍然大悟。
随即,父子倆都十分感激的站起身來,謝老太爺本來就欣賞韓玠的才幹,這會兒更是感激,“玉玠這樣為我們着想,實在是感激不盡!
”
——若非他救出謝璇後沒留痕迹,恒國公府難免卷入到這場陰謀之中,加上宮裡還有個婉貴妃、謝璇又曾被玉貴妃和晉王欣賞,那才是真正的麻煩!
父子倆都是真心實意,對着十八歲的韓玠時,不自覺的竟有些敬佩。
韓玠倒是神色如常,忙起身道:“老太爺和謝叔叔客氣了,那是我應當做的。
”客氣完了,就順着說起了這些天查案的進展,因謝缜作為刑部侍郎,對此事也有參與,慢慢梳理下來,倒是挺順暢——
案子查了将近十天,許多頭緒便也理了出來,因為事情是出在京郊,除了與當日之事有關的官員,五成兵馬司、京兆尹也倒了黴,相繼被貶谪。
至于幕後指使之人,矛頭指向兩個人,一個是太子,一個是首輔郭舍。
太子那邊被指謀害晉王,主要是為了玄真觀外那莫名其妙滑落的大石和趕車的車夫。
那些大石據查是有人故意撬下,是太子麾下謀士安排的人手,那車夫當日就逃之夭夭,被青衣衛捉回的時候已經死得僵硬,半個字都吐不出來,隻是查其身世,竟是跟太子少傅有關。
郭舍那邊雖沒跟前半段有關,卻是和玄真觀的後山沾惹上了,關鍵就在那幾隻獒犬和猛虎上。
先前的食狗案中郭晉宗為狗殺人,他豢養獒犬的事情也悄然流傳開來,京城上下能養那兇獸的人不多,後山這幾隻正是郭晉宗豢養過的,它們出現在後山還吃了晉王,元靖帝焉能不怒?
雖然郭舍的罪名未必确鑿,元靖帝卻是當場就下令将它們剁成了肉醬。
再則那隻猛虎雖無主人,但去年元靖帝前往虞山行宮的時候險些被惡虎撲傷,當時種種罪名指向太子,後來經過細查,卻又隐約與郭舍有關。
然而那也隻是隐約,即便青衣衛費了很多精力,到底是沒能拿出确鑿的證據。
是以此時的太子和郭舍都背負着嫌疑,原本由太子主理此案,到如今太子和郭舍都不得插手。
元靖帝痛失愛子,沒有确鑿證據的時候,也隻能勒令三司和青衣衛盡快查辦,青衣衛都指揮使蔡宗雖在當日因疏于守衛受責,在查明與此事無關後,再次介入。
然而無論朝堂上如何,清虛真人的行徑卻是闆上釘釘的事情。
當日元靖帝震怒之下,當即叫人查封後山,由高誠率人闖入山洞,從中搜出金銀财寶無數,并有賬簿數冊,上頭記着的一部分是清虛真人在香火錢之外收受的銀錢,另一部分則是她從玄真觀的賬上挪來的銀錢。
這樣的事情原也不算奇怪,可清虛真人動辄數萬兩的數字湊在那裡,就叫人瞠目結舌了——不過三四年的時間裡,她竟斂了六百萬兩!
這是一個得道真人應有的行徑嗎?
這些銀錢又去了哪裡?
元靖帝雖沉迷道法,見到這賬本的時候依舊勃然大怒,加上晉王殿下是死在了玄真觀的後山,當即将清虛真人怒罵了一通,勒令查封玄真觀。
曾輝煌巍峨的殿宇轉瞬成了藏污納垢之處,昔日裡風光無限的清虛真人也成了斂财無度、心狠手黑之徒。
這件事在京城的世家貴門之間鬧起了不小的動靜,恒國公府自然也是知道的,如今提起這事情來,就有些尴尬——
當初謝老太爺執意要跟韓家退親,一則是被謝珺那異常詭異的言辭吓到,再則就是聽了清虛真人的一番“高談闊論”,信服之下退了婚約。
可是僅僅時隔一年,那個舌燦蓮花的道姑就從得道高人變成了無恥之徒?
那麼他當時的輕信,是多麼可笑?
謝老太爺捋着胡須,頗為尴尬的避開了關于清虛真人的話題,韓玠也不窮追,談完了正事,又道:“那日璇璇受了驚吓,如今無礙了麼?
”
“都好,都好。
”謝老太爺想起什麼,“澹兒那裡一直念叨你呢,你待會也去瞧瞧?
”
韓玠自然樂得如此,于是辭了老太爺和謝缜,轉而往隔壁的小院裡去了。
小院子裡,謝璇等得黃花菜都快涼了,一見着韓玠進門,便幾步迎了上去。
韓玠亦瞧着她,上上下下的打量了片刻,見謝澹似有纏着他教功夫的意思,便道:“澹兒,你先過去溫習,我有話跟璇璇說。
”
謝澹上頭雖有謝津這麼個哥哥,到底感情不親近,碰見了韓玠便格外乖巧,立馬聽話的出去了。
屋門依舊敞開着,隻是沒了旁人,說話便也能自在些,兩人就在門口站着,韓玠看向謝璇的時候,語含打趣,“惦記着晉王的下落吧?
”
“畢竟情勢兇險,沒法不擔心。
”謝璇咬了咬唇。
“他很好,當天就易容出了京城,如今隐姓埋名,咱們不能多去看他。
”
“我明白,越王和郭舍爪牙太多,不能再暴露什麼。
我也隻是白擔心罷了,往後我會牢牢的記着,晉王殿下已經死了。
”謝璇随手倒了杯茶遞給韓玠,“玉玠哥哥潤潤喉吧,這些天沒聽見你的消息,那些事情,處理得順利麼?
”
“還算順利,隻是越王這隻狐狸藏得深,哪怕揪出了郭舍,也半點沒法把他勾出來。
”韓玠唇角挑起,噙着冷笑,“不過謀害皇子,郭舍這回是躲不掉了!
”
“我有時候真是害怕。
”謝璇喃喃,“那些人都成了精,太難對付。
”仰起臉兒的時候,眼睛裡分明是擔憂。
韓玠低頭瞧着她,将每一個眼神和神情都收入眼底。
“不必害怕,凡事有我。
”
兇險的、陰詭的,所有的事情他都不怕。
熬過絕望、曆過生死,曾經失去過一切,這一世所有的跌宕起伏都不足為懼。
隻要,她不離開他。
風沙沙的吹入堂下,兩個人怔怔的站了許久,謝璇低聲道:“玉玠哥哥,你跟以前不一樣了。
眼神、舉止,全都不一樣。
”那時候的他堅決而意氣風發,縱馬而來的時候璀璨奪目。
如今的他卻仿佛沉寂了,臉上鮮有笑容,心機卻更深沉——以一己之力去對抗越王、郭舍和馮英,那是多麼兇險的事情!
可他卻仿佛全無畏懼,甚至帶着一種孤絕,像是全無退路隻能向前。
她忍不住揪了揪韓玠的衣襟,“可我覺得,這樣好辛苦。
”
這是在心疼他?
韓玠微微一笑,手指落在兇口,“你在這裡,我不覺得苦。
”袖口滑落的時候,隐約能窺見藏在其中的齒痕。
那時候的他,為何那麼狠,竟将傷口蝕成疤痕?
謝璇隻覺得心裡有種溫暖的酸楚在湧動,頭一次試着問出壓在心頭的疑惑,“那時候我死了,你……還回過京城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