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回到秣陵春時已是掌燈時分,整個江甯似乎也受到了應家堡之變的影響,上更後街面上雞飛狗跳,官差到處胡亂抓人,官府接着宣布宵禁,夜裡一律不許外出,原本繁華熱鬧的江甯突然變得死氣沉沉,隻不過此刻秣陵春的内院,卻格外熱鬧。
“大侄女,你這羊肉烤的真香。
”
此刻,一隻被炙烤得色澤金黃,外脆裡酥的羊羔在腳手架緩緩轉動,油脂滴入火中,發出滋滋的響聲,兩雙瞪得如銅鈴般的眼珠子一刻舍不得從上面離開,聞着朝滿園周圍不斷散開的肉香,兩人嘴角的涎水早已流了身前一地。
這兩人正是等着吃烤羊羔肉的大胃張和鐵門劉,他們頻頻向不遠處的燕青、柔福、趙子淔、陸懷止四人招手,隻是燕青、柔福、趙子淔三人一個失去了主人,另外兩人失去了哥哥,兄弟,這早沒了吃肉的心情,愁眉緊鎖,在那裡唉聲歎氣。
“你們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陸懷止問道。
燕青避而不答,卻忍不住再次問道:“陸掌櫃,那方七佛到底是何方神聖?
”陸懷止似乎知道此人,燕青這已經是第三次問他了,隻是他對此人的來曆一直緘口不言,諱莫至深,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隐。
“小乙哥,勝男已經将羊肉烤好了,我們過去嘗嘗她的手藝。
”陸懷止又一句話帶過了。
“陸掌櫃,三姑六婆沒一個好東西,那老虔婆你準備怎麼處置?
”燕青突然想起來這裡之前被應安道趕出應家堡的渾家,如果不早做打算,這事不能善了。
“我一直讓老錢在那邊看着,一旦有什麼風吹草動,立馬...”陸懷止話音還沒落,老錢失魂落魄,汗流滿面,頭上一片淤青,腦後不知什麼時候多出了一個大青包,氣喘籲籲而入,“老...爺,老爺...不好了...”陸懷止瞧見對方進門的神色,再聽對方的語氣,心知不妙,隻是不得不強作鎮定問道:“慌什麼,有話慢慢說。
”
老錢将勝男遞上來的一碗涼茶一咕噜灌下肚,這才娓娓道來,燕青、大胃張、鐵門劉夜探應家堡的這大半日,老錢幾乎在老虔婆的大門前寸步不離,對方也很識趣,今兒早上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哪知入夜後官府宵禁的消息傳到她哪裡,也不知她和打更的鳏夫嘀咕了什麼,整個人如瘋障了一般,在屋前屋後穿來穿去,最後甚至在地上撒潑亂喊,說是老爺害死了他丈夫和兒子。
老錢發覺情形沒對,當時就起了滅口的心思,當他提着把尖刀從院牆翻進去的時候,地上賴驢打滾的老虔婆不知藏到哪裡去了,老錢心下一亂,早把‘密林勿入,黑屋莫進’這些禁忌忘到了腦後,提刀剛沖過黑魆魆屋子的那道門檻,腦後隻感覺挨了一陣重擊,這之後,他就什麼都不記得了。
等他再次醒過來時,除了一截丢在身旁的大木頭,老虔婆早已不知所蹤。
“老錢啊老錢,讓我怎麼說你,原本多好的一件事,現在砸在你手上了。
”老錢撲通一聲就跪倒在地,額頭咚咚咚的在地上磕個不停,一邊的勝男實在看不下去,連忙将老錢磕頭的勢頭止住了。
老錢從陸懷止進秣陵春酒樓之前就在這裡一直當管家,算是白蓮宗的老人了,忠心絕對沒二話,知道他這也是無心之失,也怪那老虔婆太過奸猾,大錯釀成,現在一切似乎都已經晚了,陸懷止連忙上前将對方從地上攙扶起來。
“這裡暴露了,你先去準備準備,我們說走就走,随時離開。
”陸懷止環顧了周遭,口裡面哀怨的歎道:“隻可惜了這些年辛辛苦苦積攢下來的這份家業。
”
“懷止,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你瞧,我們這不剛從應家堡找補回來這麼一筆不義之财,夠我們東山再起了。
”大胃張一手抓着一塊流油的烤羊肉,一腳踢了踢旁邊裝滿銀錢的包袱,滿是得意的表情,對于老錢的無心之失,他根本沒放在心上,這是‘有錢打底心不慌’。
“懷止,大胃張說的是,我看盡快收拾一下,多帶點吃的,先到我那小廟躲幾日,等風聲過了,我們再謀出路。
”鐵門劉也提議道,他那觀音廟,現在幾乎成了一個荒廟,平時根本就無人問津,那裡作為暫避之所,再合适不過了。
“小乙哥,你們要不?
”陸懷止話說道一半,東北角廊瓦上猛的竄出一道黑影,燕青眼利,一顆飛蝗石無聲無息朝黑影勁射而去。
“好功夫。
”這熟悉的聲音入耳,燕青大驚,這人不正是将盧俊義擄走的方七佛嘛,對方也不是等閑之輩,風馳電掣間,猝然往燕青飛蝗石飛來的方向扔來一個黑糊糊的東西,隻不過那東西要大上一大号,飛蝗石與它相撞之後發出‘咚’的一身脆響,燕青一陣發暈,他有十足的把握,剛剛飛蝗石似乎打到了頭骨身上,那東西落地之後,又往前骨碌碌滾了很長一大截才止住勢頭。
“明日就你一人到王仁苟的觀音廟,我們不見不散。
”方七佛再喊了一聲,人影倏然消失在黑暗中,燕青知道對方腳底的輕功遠在自己之上,就連一行人要去鐵門劉觀音廟的事,他也偷聽了去,若不是有心暴露,他根本察覺不到對方已經摸到距離自己這麼近的角亭附近,在這黑暗中,難辨東西,陸懷止一行人也随時準備離開,燕青追敵之心全無,提着一盞風燈朝對方扔下來的東西慢慢走了過去。
燕青隻晃了一眼,便将那個包裹提到了衆人面前,等陸懷止将包袱打開之時,柔福、勝男吓得驚呼一陣,像見了髒東西似的逃得遠遠的,鐵門劉,陸懷止,大胃張則一陣大笑,隻見一個熟悉的大腦袋被人割去之後一副死不瞑目的表情,那不是虔婆還能有誰?
老錢的漏網之魚,反而被方七佛幫他們把這個後患解決了,不用颠沛流離,東躲西藏,這份家業也保住了,他們怎能不喜。
這在燕青,趙子淔看來卻是另外一番體會,陸懷止一直對方七佛的事遮遮掩掩,絕口不提,難道對方也是白蓮宗的人?
兩人彼此望了一眼,心裡很不是個味。
隻是剛剛陸懷止準備舉家搬遷的表情卻是做不了假的,他似乎也才知道老虔婆被方七佛料理掉的事實。
這一夜趙子淔和燕青一直悶悶不樂,辰時末刻,天已大亮,街上雖不如先前般車馬喧阗,人來人往趕早市的小商小販卻不少,吆喝聲此起彼伏,應家堡的事似乎沒有影響到升鬥小民的生計,六朝古都如往昔般開始了他一天的繁華。
燕青擔着一副裝菜幫子的挑子,換上一身粗布衣衫,混在人流中,朝鐵門劉口中的觀音廟接步而去。
燕青這剛一出江甯的北門,瞬間就傻眼了,江南水鄉,汊港縱橫,隻要不是深山,幾乎就沒有船不能到的地方,向那些船家一打聽,才知道江甯城北門的觀音廟不下十多處,他現在生恨自己冒冒失失的亂竄,剛将挑擔放在雇來的一條小船上,準備去最近的一間觀音廟看看。
就在此時,目力所及處一條快船舵手運槳如飛,如箭一般從身旁劃過,船上一個熟悉的背影在燕青眼前一閃,他心念一動,這人很像在應家堡的密室中和自己對過招的方七佛,燕青也不管是不是,吩咐船家起船劃槳,匆匆跟上去。
此時的南京,兩岸秋色宜人,層林盡染,撲面金風中夾帶這一股醉蟹的味道,讓人熏熏然欲醉。
看着沿路漁民兜網中被拉起來的那一隻隻張牙舞爪的家夥,燕青忍不住大吞口水。
中秋之後,螃蟹膏正肥,肉正香,江南人最愛的一餐,沒有勝過螃蟹席的,每逢吃螃蟹,一家人如過節般熱熱鬧鬧的。
‘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裡春秋空黑黃’,螃蟹是講究美食的人最貪最迷的東西,香味、形狀、顔色,都異乎尋常。
隻是螃蟹是寒性兒,最好在屋裡吃,有一點溫過的酒,在面前放一小盤姜醋醬酒油調好的佐料兒,這種熱性的佐料正好和螃蟹的寒性兒互相抵消。
另有一種令人興奮的理由就是吃螃蟹不同于吃别的飯那樣,必須自己親自動手,經過自己一陣子忙亂,就使每一口螃蟹吃到嘴裡越發覺得味美。
橫掃戰場後,看着蟹殼兒蟹腿在桌子中間堆得高高的,心裡除了滿滿的爽感,越發有一種說不出的成就感。
燕青在船頭發神的間隙,前面那隻快船不知什麼時候停了下來,船家抓緊熟練的搖了一陣橹,小船如飛靠了過去。
等靠近時,一個體态颀長,身形消瘦,顧盼之際,極有威勢的老者正端坐在一副擺滿烹煮得紅豔豔的大螃蟹面前,上面酒盞杯筷醋一應俱全,似乎正等着招待遠來的客人。
等燕青跳上船,對方兩道冷電似的目光霍地在他臉上轉了兩轉,而後微笑不語。
就在燕青尴尬得不知如何搭話時,畢竟無緣無故的上了一個陌生人的船,情理上自己說不過去,對方卻開口了:“會吃螃蟹嗎?
”
這已是和對方第三次打照面了,前兩次雖然沒能見到對方的真正面目,對方的聲音卻是極熟的,眼前這老者正是和自己邀約在鐵門劉的觀音廟相見的方七佛,至于為何在此擺下螃蟹宴相待,燕青就不得而知了。
燕青也不和對方客氣,挑了一隻母蟹,剝去蟹尾,将蟹腳一一掰斷,而後從尾巴處将蟹殼掰開,弄掉那些白色的肺葉,然後将蟹膏最肥的那一部分淋了一點醬醋後遞給老者,自己則不嫌費事,一口溫酒,蘸着姜醋慢慢吃着螃蟹腿,吸溜得有滋有味。
老者似乎也胃口大開,這些年能和自己吃到同一個桌子上的,除了徒弟陳凡,那個越來越忙碌的侄兒方十三,好像也沒有另外的人了,今天寂寞盡消,老者吃的格外香甜暢懷。
“小乙哥,這天下之勢,你如何看?
”吃到一半,方七佛呷了一口酒,忽然問道。
“老英雄,你這麼稱呼小人,簡直折煞小的了,我和老英雄雖有點頭之交,這年齡輩分擺在這呢,我可不敢越級亂了套,老英雄叫我一聲小乙,我就已經很知足了。
至于這天下事,這上面不是還有皇帝和三班九卿管着嘛,我這麼一個平頭老百姓,能過好自己的小日子,就已經很知足了。
”
“小乙,你在江南待得日子短,遠的不說,就說這近景的,你瞧出我們面前吃的螃蟹裡面的門道沒有?
”
“不就是公蟹多,母蟹少嘛,唯一的一隻母蟹,我可孝敬給老英雄了,這獨食我可沒敢下嘴,心裡瘆得慌。
”
兩人彼此對望一眼,最終沒憋住,發出一陣哈哈大笑。
方七佛最後沒好氣的瞪了對方一眼,語重心長的說道:“這裡面的門道,你小子滑頭,非得讓老夫自己說出來,也罷,老夫今天興緻好,就說道說道。
”
“江南人愛吃蟹,每到中秋前後,上了斤兩的母蟹,更是水漲船高,價格暴漲。
好一點的蟹,自然是送到宮裡和皇親國戚那裡去了。
往些年,年程好,蟹農勉強還能靠這養家糊口,這些年雨水多,這對螃蟹這一道美味并沒有害處,反而是周圍的人吃不起這蟹了。
上面那些吃拿卡要的,蟹農前些年就當是孝敬了,隻是平時賴以成活的百姓吃不起蟹,這些蟹農不得不向上面這些人讨一點好處。
這一開口,禍事立馬就臨門了,不但最後一隻蟹沒能保住,反而吃了一頓好打。
蟹農當時是叫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當時就投了水。
”方七佛眼神哀傷了望了一眼遠處,再次說道:“後來他僥幸被人救了起來,當時就立了誓,誰要是再敢動他的口糧,他就和對方拼命,無論他是什麼背景,哪怕捅破天,他也不在乎,這輩子他都死過一回了,還有什麼豁不出去的。
”
燕青是何等機靈之人,這方七佛的野心他立馬洞悉了,诘問道:“非得造反嗎?
你帶着這一船人下水,事若不成,絕對是通家之禍,也許這一根脈從此就斷了。
”
“不是我們要反,是被逼到這份上了,你不得不站出來替天行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