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圍警戒的軍士們也聽見了清澈悠遠的歌聲,遠遠地看着,都知道這是大公子的随員在唱。
唱着唱着,歌詞沒有了,隻剩下意思不明的啊呀啊拉哩嗦,呀啊拉哩嗦……
但就是這意味不明的伊伊呀呀也像清清的小溪水甘甜中帶着涼爽。
“來人了!”旁邊的人提醒了一下。
今天是談判的日子,看那四五十匹馬,知道這就是匈奴人了。
通譯早就等着,值班的什長陪他一起過去,簡單問了幾句,就帶他們向大帳走去。
這裡離大帳大約還有兩裡路。
一個軍士趕緊向扶蘇跑去,大公子玩了一早上,也該幹點正事了。
小寒停下不唱了,很久沒有自娛,今天玩得有點瘋。
這不賴她,實在是環境太好,又有一個和她瘋在一起的人。
“大公子,他們來了。
”那騎馬的軍士大聲說。
扶蘇點點頭,示意他知道了。
小寒涼嗖嗖地來了一句:“我們沒說要請他們吃早飯啊!
”認慫還這麼積極。
扶蘇哈哈大笑:“走吧,小寒,去招待我們的客人。
呆會兒,你就坐我旁邊,做我的副手。
”
“我坐你後邊,做記錄。
”
“随便你!
”
……
冒頓看見了向他們走過來的幾匹馬。
剛才唱歌的那個肯定就在其中。
這歌聲煩了他一早上。
放了多久的羊才能練就這麼的聲音呢?
那幾個人走近了,他一眼看到個穿着男裝的姑娘。
她的臉上沒有紅臉蛋兒,不是放羊的出身。
奶奶的,這麼好的聲音不去放羊,真是屈才了!
小寒也看到了幾個不善的眼神,但是,不善又怎樣呢,還不是憋得肋骨疼也得來認慫?
今天可算見着匈奴人了。
每個人下巴上留一撮硬須,寬鼻翼,高顴骨,一律體格敦實。
長發而左衽,原來史書上說的是真的。
扶蘇不滿地輕“哼”了一聲,那個年輕人的眼神像錐子一樣紮在小寒的臉上,呆會兒他就要讓這錐子變成彎的。
他的小寒也是這麼讓人看的?
通譯見扶蘇過來,忙介紹:“我們的大公子扶蘇來了。
”
扶蘇沖他們點點頭,說:“都别下馬了。
不知道你們這麼早過來,也沒準備早飯。
不過,現在準備也來得及。
”
冒頓心裡窩着火,奶奶的,這是什麼話!
好像是上趕着來吃早飯的。
頭曼單于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細節就不論了。
不占天時不占地利,說什麼都沒有實質的意義。
結比缰“哼”了一下,兇口都憋得疼。
今天談成談不成,他也坐下病了。
一路無話,兩隊人并馬往大帳趕,氣氛有些怪異。
小寒捅了捅扶蘇,“扶蘇,你知道在我家鄉,人們見了面沒啥好說的但非說不可,怎麼表達嗎?
”
“怎麼表達?
”
“今天天氣不錯!
”
“就是這個?
”
“嗯。
這句話永遠不錯。
”
“哦,今天天氣不錯!
”扶蘇會心一笑,今天天氣真的不錯。
小寒也跟了一句:“今天天氣真的不錯。
”
旁邊的通譯不知道這句話該不該翻譯,有些茫然地望着扶蘇。
扶蘇沒回應他,沖着小寒又來了一句:“天氣真的不錯。
”
小寒煞有介事地望望四周說:“真是太好了!
”
丁滿和彭彭兩個人聽着想笑,這兩人談天氣還這麼有滋有味。
不過,天氣真的不錯。
丁滿說:“就是,天氣不錯。
”
彭彭回應一句:“是這些天以來最好的一天。
”
丁滿說:“這種天婚喪嫁娶都合适。
”
彭彭說:“宜動土、宜出行、宜晾曬。
”
通譯聽着更加茫然,鹹陽來的這幫人對天氣這麼感興趣嗎?
小寒沖丁滿和彭彭伸了個大拇指,這兩個搭檔太好了。
這兩人得了鼓勵,齊聲說:“天氣真的不錯!
”
扶蘇快要讓這倆人的表演笑噴了,他仰頭大笑:“天氣真的不錯!
”
四人哈哈大笑,小寒笑得淚都要出來了。
冒頓氣憤地“哼”了一聲,通譯怕引起不必要的誤會,趕緊說:“今天天氣不錯。
我們的大公子說,天氣真的不錯。
你們看,天氣真的不錯。
”
冒頓不相信地瞪圓了雙眼,他拉住馬,不走了。
還沒開始談就這麼侮辱人,幹脆不談了!
後邊的結比缰也勒住了馬,反正他也不想來。
頭曼單于一看,也很生氣,這皇長子太嚣張,敗軍之将也得尊重,怎麼能如此過分呢?
通譯一看,要壞事。
忙說:“我們大公子說天氣真的不錯。
”
匈奴這邊的通譯也趕緊說:“他們說天氣真的不錯。
”
扶蘇也不再大笑,雍容優雅地沖頭曼單于說:“我們農業民族對天氣非常敏感,這麼好的天氣正好晾曬莊稼,如果在這個季節遇上雨水就非常麻煩,莊稼即便成熟,也容易爛在地裡。
所以,遇上這樣的好天,自然是非常高興的。
”
通譯趕緊複述了一遍,頭曼點點頭,是不是真的,總算不那麼尴尬了。
扶蘇又說:“在這麼好的天氣裡,如果我們能達成協議,從此休兵,相安無事,那這沃野千裡的農民或牧民,即便遇上壞天氣,也比過去少了一些人禍。
所以,今天真是個好天,也是值得紀念的一天。
”
頭曼點點頭,這話很好聽,但是,困難很大呀!
扶蘇問:“草原上遇到連日陰雨怎麼辦?
”
頭曼單于搖搖頭,說:“也不好。
”他實在是不想談。
扶蘇點點頭,說:“所以,不下雨的時候要做下雨的準備,我們管這個叫未雨綢缪。
今天我們做的事,對于雙方來說,都是下雨前的準備,如果做得好,後邊就是晴天,做不好,就是連日陰雨。
當然,我這樣的比喻也并不準确。
”
單于點點頭,後邊跟着的幾個貴族有點頭的,有默不作聲的。
事情已經很明白,用不着這麼敲打了。
一路談着天氣回到大帳前。
蒙恬已經得了消息,全身披挂着铠甲立在大帳前。
衆人下了馬,扶蘇鄭重地一擡手,介紹說:“這是我們的蒙恬大将軍。
”
頭曼單于歎了口氣,對蒙恬無奈地點了點頭。
蒙恬一笑,一副受降的樣子,大度地說:“戰争是過去的事情,我希望這痛苦的記憶成為過去。
我們都需要以一個新的姿态面對未來。
”
頭曼單于沉重地點點頭,痛苦的記憶真的能成為過去嗎?
無論談成什麼樣,他的地位已經開始動搖了。
“這是我兒子冒頓,這是我們各部落的頭領,草原的安甯是我們每個人的責任,我們今天來就是為了千萬人而努力,希望大公子和蒙恬将軍多考慮考慮普通的牧民。
”
大公子點點頭,蒙恬也點點頭。
這還像個不錯的開端。
各自的護衛留在帳外,兩軍分兩列站立,一邊堤防着對方,一邊等着裡面的結果。
帳中參加談判的諸人都解下武器,冒頓有些不情不願,他除了睡覺什麼時候都是帶刀的。
但頭曼單于都解下了,他也隻好跟着解下,放在一個小當兵的托盤裡。
帳中分兩列放置了炕幾,小寒要坐在扶蘇後面,扶蘇一指旁邊的位置說,說:“坐這裡,記錄方便。
”小寒看看扶蘇,也就不再扭捏,老老實實在面前鋪開一卷竹簡。
相鄰另一張炕幾是給蒙恬準備的。
他旁邊坐着巨人阮翁仲,他是以軍士代表的身份參加談判的。
扶蘇另一邊坐的是友直和友諒兄弟倆,他們是這次談判的通譯。
坐在對面的冒頓心裡“嗤”了一下,什麼軍士代表?
不過是個示威的傻大個兒。
聽說有個巨人力大如牛,蠻勇兇悍,想來就是這人。
而對面那個唱歌的姑娘手裡抓了毛筆在細細地調墨,手腕細細的,指頭細細的,指甲蓋兒泛着粉紅的光澤。
這南邊真是好地方,能養出這麼安靜娴雅水靈靈的姑娘。
這才是女人,柔軟得像初生小羊的絨毛。
摸上去,她會戰栗吧?
她肯定會像小羊一樣,睜着無辜的眼睛向他求饒。
扶蘇不爽地咳了一聲。
蒙恬說:“我們邊喝茶邊談吧。
”
帳外進來的是木木和蒙恬的親兵。
兩人一人托了一個木制的托盤,托盤裡有茶碗有點心。
茶碗是白瓷做的,裡面已經放好了茶葉,點心是扶蘇的廚子做的,牛油、蜂蜜和小麥粉烘制而成。
茶碗、點心擺好,木木從火上取下開水壺,挨個兒倒水。
開水一下去,茶葉被沖了起來,漸漸地舒展,漸漸地柔軟,漸漸地釋放它沁人心脾的香氣。
蒙恬望着眼前白瓷杯裡妖娆的綠茶,想到鹹陽安逸舒适的生活,他忽然有點想家了。
家裡就是這樣精緻閑雅的生活。
怪不得小寒姑娘說,鐵木真的兒孫們敗于南方富裕優雅的生活。
連他這樣戎馬一生的人都不能敵眼前香甜溫熱的誘惑。
而對面的匈奴貴族,聞到了茶香,聞到了牛油餅的甜香,鼻翼打開,味蕾打開,喉結滾動。
早上出發太匆忙,隻是草了地吃了一點,現在真的餓了。
扶蘇溫和有禮地揚揚手,說:“早上估計很早動身,餓了就吃吧。
有什麼話等吃飽了再說。
”
說完自己先拿起茶碗來,很優雅地吹了吹上面的茶葉,又半閉了眼睛享受熱氣的熏蒸。
小寒想笑,這家夥真得很有氣度。
若是活在二十一世紀,當個廣告明星綽綽有餘。
而對面那些長發左衽的匈奴人,左右看看,盯着眼前的食物有些猶豫。
巨人阮翁仲伸出大手,捏起一塊點心丢到嘴裡。
舌頭一卷,一塊下肚,再捏起一塊,又是一丢,一邊咕弄着嘴巴,一邊露出嘲諷的微笑望着對面的匈奴人。
結比缰不等了,要殺人也得吃飽了再殺。
他拿起點心也往嘴裡丢,這東西做得真好,入嘴就化,還沒怎麼嚼,它自己就滑下去了。
他又拿起一塊點心,一丢,嗯,肚子心滿意足地歎息一聲。
對面的阮翁仲伸出兩根指頭又是一丢,還是帶着若有若無嘲諷的笑。
蒙恬把自己的點心往他面前一推,這點東西哪夠大力士塞牙縫的,吃東西也不能輸給匈奴人!
結比缰覺得自己被蔑視了,往嘴裡猛塞,他年輕時也是丘林氏的一員虎将,做什麼都不服輸的。
旁邊的蘭氏頭領一看,這是要比試的架式啊,趕緊把他面前的點心往結比缰面前一推。
吃得多才能幹得多,在吃上面不能丢人。
小寒覺得好笑。
對面的冒頓倒是扛得住甜香的誘惑,他輕蔑地看了看點心,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他喝得有點心不在焉,牙齒碰到茶碗邊沿,輕脆的一聲“當”,把他吓了一跳。
他仔細端詳茶碗,薄薄的器具隐約透着光,這讓他不禁為了新發現而懊惱。
就好像鄉下人本來活得挺好,面對城裡人忽然什麼都不對了一般。
小寒心裡罵了句土包子。
這是從鹹陽帶來的新品,鹹陽城也不多的,你當然沒見過。
你們除了殺人搶東西還會幹嘛呀?
小寒想起個食指向下的動作。
呃,這手勢好像不太符合她的身份,都是被學生帶壞的!
不過,對面這家夥過幾年就威風了。
打東胡、驅月氏、吞樓煩,還要收複被蒙恬奪取的領地。
看來,人真是在壓力中成長的,今天跟在他父親身後就像一個打手,連他族人都不太把這太子放在眼裡的。
這時候,巨人阮翁仲還在吃,臉上還是那副嘲弄的神情。
面前放着的,已經是小寒推過去的那一盤。
結比缰有些吃不下了,他放慢了速度,做出一副細細品味的樣子。
頭曼單于失望地看了一眼裝腔做勢的結比缰,這家夥除了吃和打架就不會别的。
他輕咳了一聲,對扶蘇說:“大公子,我們是不是邊吃邊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