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勒神父佝偻着身體從治安所走出來,神情沉重,郁郁寡歡,此刻連燦爛的陽光也不能撫平他臉上的糾結。
“我當了二十七年的神父,還是第一次見到領主簽署死刑命令!
”想到地牢裡的死囚那絕望的眼神和虔誠的忏悔,米勒忍不住向身邊的維克多懇求道:“我覺得還是流放他們比較合适。
”
維克多搖頭說道:“我親自下達絞死罪犯的命令,責任也由我承擔。
米勒神父,你完全不需要為此自責。
”
按照光明新約,領主擁有世俗司法權,可以對觸犯法律的罪犯施以刑罰,包括關押、勞役、鞭撻、囚籠示衆,流放、以及絞刑。
但在實際操作中,很少會有領主對治下的自由民和領民處于絞刑,這是因為處死罪犯必須得到駐守神父的同意。
教會宣稱神職者有救贖民衆,監督領主的責任,隻要人們能夠虔誠的進行贖罪祈禱,即便是罪犯也有被救贖的權利,當然這僅僅是靈魂上的救贖,領主依然有權吊死罪犯。
實際上,教會不是要包庇罪犯,他們将信徒視為羔羊,哪怕有的羔羊已經威脅到羊群的健康,在處死它以前,該收割的羊毛還是要收割。
如果領主要處死的是封臣,駐守神父絕對不會唱反調。
讓領主感到頭疼的是教會的監督權,為了避免落下一個殘暴的名聲,大多數領主根本不會過問流民的犯罪問題,通常由治安官全權處理,而治安官會把這種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交給鬣狗解決。
對這種奇特的秩序,駐守神父往往會采取默認的态度,因為領地中的死刑執行率直接關系到他們的功績。
米勒身為光輝之主的選民,已經超越了光輝法典的限制,他的力量如淵似海,能夠窺視未來的面紗,也能從靈魂層面上觀察一個人邪惡與否。
然而米勒本質上是個心地善良的老農夫,他甚至不願意親手殺戮巫師,何況是普通人。
“你逼我同意絞死19個人!
還說我沒有責任?
”米勒神父嘟囔着說道:“我看還是流放吧。
”
在沒有确鑿證據的情況下,将罪囚流放到野外是通常做法。
失去了村鎮的保護,被流放的人基本上沒有活路。
蘭德爾領的野外沒有猛獸和怪物,可煉金戰獒也不是吃素的,但維克多需要一場光明正大的死刑,他甯可得罪米勒也不願意暗中處決。
“這些囚犯殺人埋屍,罪證确鑿,死不足惜!
就算你不同意我的死刑命令,我也要絞死他們!
還受害者一個公道。
”維克多義正言辭地說道。
面對大義凜然的領主,米勒表現的手足無措。
米勒是自行領悟聖力平民神父,沒有接受過修道院的培訓,在他二十多年神父生涯中,大多數時間都在偏遠的小鎮傳教,那裡人口稀少,民風淳樸,幾乎沒有流民盜匪。
小鎮的村民安居樂業,鄰裡和睦互助,頂多發生幾起打架鬥毆事件,那也是小夥子們為了心儀的姑娘在争風吃醋,甚至不用調解,他們很快就能言歸于好。
獨立主持一萬多人教務工作對米勒神父來說,是個全新的挑戰,他不知道如何與領主打交道,隻能遵循本心,盡量拯救一些人。
“領主大人,這些死囚當中并不全是壞人,有三個人是被迫反擊,這才失手殺人!
他們不應該被吊死。
”米勒神父小心翼翼地勸道:“我同意把其他人吊死......這三個人是不是給他們一個機會,改判兩年苦役?
”
“你怎麼知道他們是好人?
”維克多好奇地問道。
“呃……”米勒神父頓了頓,弱弱地解釋道:“他們不是交待了嗎?
”
“那隻是他們的一面之詞!
”維克多無奈搖頭,說道:“受害者已經死了,還不是随便他們怎麼說?
”
“這個……我是神父,他們有沒有說謊,我能看的出來。
其他的罪犯滿口謊言,我不是沒相信嗎?
”米勒神父沒有辦法向維克多解釋靈魂層面上的事情,隻能含糊其辭地辯解道。
“我不能同意!
”維克多斷然拒絕,說道:“你怎麼知道那個被害者就該死?
難道他就不能被救贖?
”
“這……”米勒神父頓時無話可說,人都已經死透了,他還怎麼看得出來是好人還是壞人。
“如果蘭德爾領絞死的人太多,說明我教化民衆不力!
上面說不定還要重新派遣神父接手這裡的教務!
”老神父梗着脖子,耍起了無賴。
維克多隻覺得好笑,以他現在的名聲地位,換不換駐守神父隻是一封信的事情,都不需要西爾維娅出面,大主教也會賣他個面子。
正當兩人夾纏不清的時候,治安官琳達挺着個大肚子走了過來,“大人日安,米勒神父日安。
”
琳達穿着寬松的罩裙,一手捧着肚子,正要屈膝行禮,維克多連忙阻止道:“不用多禮。
”
“願吾主護佑你,孩子。
”米勒神父對琳達叮囑道:“這段時間多注意休息,不要亂跑!
”
“是。
”琳達輕輕**自己的肚子,滿臉都是母愛的光輝。
等琳達帶着侍衛走進治安所,米勒神父向維克多問道:“你總不會讓一個孕婦執行死刑命令吧?
”
維克多臉色一僵,隔了一會,歎道:“神父,你覺得琳達是個好人嗎?
”
“算不上!
”米勒嘀咕道:“你手下的護衛沒幾個好人!
”
“他們都是傭兵出身,确實不算好人。
”維克多點點頭道:“說他們殺人如麻有點誇張,心狠手辣倒沒有冤枉他們。
”
“三年前,我帶着幾百流民開拓蘭德爾領。
途中,琳達殺了一個欺壓良善的惡徒。
那個人其實也是個農夫,他雖然有錯,但罪不至死。
可我發現,琳達殺了那個人以後,剩下的流民再也沒有人犯罪,連盜竊都沒有!
神父,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
米勒茫然地問道:“為什麼?
”
“因為罪惡像瘟疫一樣會傳染!
”維克多解釋道:“假設我當時救下了那個惡棍,他或許會變成一個好人,但罪惡将侵蝕其他流民的靈魂,他們會認為放縱自己的欲望也能得到諒解,罪犯将變得越來越多。
”
“當然,嚴刑峻法隻會讓民衆厭惡,可我當時的力量非常微弱,不借助約克家族的力量,甚至招募不到追随者。
民衆對我這個小領主并沒有多少信心,對未來也惶惶不安。
琳達殺了那個惡棍以後,他們反而安心了。
”
“琳達斬殺了一個罪不至死的惡棍,也斬掉了民衆心中的罪惡,她無形中豎立了我的權威和領地的秩序,正是因為秩序才讓民衆歸心。
可以說,沒有琳達的那一劍,就沒有今天的蘭德爾家族!
”
“秩序……”米勒皺着眉頭,喃喃自語。
“沒錯!
就是秩序!
”維克多淡淡地笑道:“善惡的評判标準很難界定。
一個流民為了不讓家人餓死,他去搶奪别人的食物,結果被打死了,然後他的家人也餓死了,你說,殺他的人是好人,還是壞人?
”
米勒神父一臉困惑,胡子都要捏斷了,也沒有辦法弄清楚是非對錯。
“我沒有答案。
我也不需要答案。
”維克多聳了聳肩膀,繼續說道:“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建立秩序,讓領民安居樂業,讓悲劇不再重演。
秩序不可能迎合所有人,但無論人心善惡,凡是破壞秩序的都是壞人,遵守秩序的都是好人。
”
“納爾森他們為生存而戰,手上未必沒有無辜者的鮮皿。
但他們隻要抵達城鎮,就會遵守當地的秩序,刀劍入鞘,花錢買醉,規規矩矩,老老實實。
就憑這一點,他們就不是真正的壞人。
”
“同樣的道理。
就算那三個死囚是為了自保而殺人,但他們破壞了蘭德爾領的秩序,就必須接受懲罰,否則罪惡的瘟疫将摧毀秩序的城牆,對民衆造成更大的傷害!
”
米勒神父口中的三個好人,也許真的是因為受到欺壓而反抗殺人,但他們殺人埋屍那就不屬于正當防衛,而是遵循了自由民的規矩。
維克多可以容忍流民固有的秩序。
事實上,絕大多數領主都默認流民争鬥的結果,等他們決出勝負,再讓治安所加以控制。
問題在于,蘭德爾領的治安體系過于薄弱,為了防止尾大不掉,客大欺主,維克多必須先用幾條人命立威。
“米勒神父。
蘭德爾領比你想象中還要脆弱”維克多繼續說道:“這裡是開拓領,封堵大沼澤入口的要塞還沒有建好,我的軍隊也難以應付蟻人的威脅。
領地中的流民随時準備逃跑,他們之所以還留在蘭德爾領,除了這裡有工作機會以外,領地的秩序也是重要的原因。
”
“除了瘋子,沒人喜歡殺人。
但是,如果我不能維護秩序,蘭德爾領将陷入混亂,那些淳樸老實的人會選擇離開這裡。
沒了這些人,要塞還怎麼建設?
要塞不能按時完工,蟻人大軍随時可以淹沒人馬丘陵,甚至整個岡比斯王國都有危險。
到了那個時候,民衆流離失所,饑寒交迫都在所難免。
”
“神父,你願意看到這一幕嗎?
”
米勒愣了好一會,糾結的眉頭終于舒展開來,“會發生的事情和不會發生的事情都有原因,現在我知道原因在那了。
”
是不是扣的帽子太大,把這老頭砸暈了?
維克多摸了摸自己的額頭,試探道:“米勒神父,你在說什麼?
”
“孩子,我要謝謝你!
”米勒誠懇地說道。
“謝我什麼?
”維克多莫名其妙地問道。
“你讓我知道,我究竟錯在那了。
”米勒神父微笑着說道:“秩序即是規則,信仰即是吾主的秩序,所以才會有神聖印記!
”
“我救贖不了所有人,我也無需迎合所有人。
隻有接受我的秩序,才能被救贖!
”說完,米勒神父轉身朝小教堂走去。
維克多看着米勒神父輕松的背影,眉頭緊鎖,喊道:“你到底同意了沒有啊?
”
“我同意了!
”米勒神父頭也不回,就這麼背對着維克多,揮了揮手。
維克多摸着下巴,在原地思量了一會,搖頭歎息,轉身朝市政廳走去。
這老頭肯定是被我忽悠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