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裡弗・辛格爾留在斯頓布奇的港口的,是修理一新後的多嘴傑恩号。
船上的水手們已經好幾個月無所事事,有些依然淡定地過着不用幹活兒也有錢拿的日子,有些卻已經因為各種原因而離開。
剩下的那幾個人,不足于讓多嘴傑恩号來一次滿載而歸的遠航,送埃德去一趟尼奧,卻是完全沒有問題的。
出發的第一天埃德幾乎所有的時間都蔫蔫地窩在船艙裡。
船長艾博特・貝奇把自己的房間讓給了這位看起來又白又弱的小少爺,小少爺卻還是暈船暈得厲害。
埃德有點莫名其妙。
他從前并不暈船,但這種事也沒有什麼道理可講。
第二天他多少習慣了一點,正準備認真想想該如何處理整件事的時候,貝奇敲響了他的房門。
身材粗壯的中年船長有着如同其他水手一樣黑而粗糙的皮膚,棕色的眼睛總是半睜半閉,沉默時頗有幾分嚴肅,這會兒看起來卻有些不安。
但他并沒有對自己的目的遮遮掩掩,問得十分直白:“我聽說辛格爾大人要賣船?
”
埃德點點頭。
船上的人并不知道裡弗的失蹤,他們所知道的是,除了正在建造中的大海船之外,裡弗・辛格爾正準備賣掉他手上大部分的貨船。
他的最後一次遠航,不是為了做生意。
“既然如此,”貝奇毫無必要地清了清嗓子,“我想買下多嘴傑恩号……您看有可能嗎?
”
埃德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急,以至于對什麼也不管的他來開這個口……他是知道了什麼嗎?
“我父親失蹤了。
”他幹脆直截了當地開口,“找到他之後,我會跟他提這件事的。
”
貝奇船長不自覺地瞪大的眼睛表示他根本不知情,然後他明白過來埃德為什麼會這樣告訴他。
“……我不知道。
”他有些尴尬地解釋,“我隻是聽說托梅爾・德爾也想買下多嘴傑恩。
”
埃德依稀記得那個布商的名字,這會兒卻沒有心情去細想,隻是禮貌地向船長點了點頭。
貝奇略顯僵硬地行了個禮,離開時卻躊躇了一下,又回身問道:“……您确定您的父親是真的失蹤了嗎?
”
埃德有些驚訝地擡頭。
“辛格爾大人在虹灣島有個……有個朋友。
”船長不自在地撓了撓剃得光溜溜的下巴,“有時他會去住上一陣兒……有時會住得有點忘了時間。
”
他眨眨眼,補充了一句:“那是個好地方。
”
埃德不覺得有什麼地方能好到讓裡弗・辛格爾住得忘了時間――除非那裡有什麼能讓他忘了時間的事……或人。
他突然反應過來,青着臉覺得他八成又要暈船暈到吐。
“……您沒事吧?
”貝奇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
說出了主人的秘密讓他有些不安,但這位臉色蒼白的小少爺看着實在有點可憐……而且他的母親已經去世,他的父親卻還年輕,有些事,總有一天他得知道。
埃德咬着牙點頭,對父親的憂慮與愧疚,忽然間就減輕了許多。
他在午餐後晃上了甲闆,默默地看着兩岸漸次展開的風景,看着水手們操縱着多嘴傑恩号越過一處險灘,彼此拍手大笑。
相貌平平無奇的船長在把着船舵的時候顯出淵停嶽峙的沉穩氣質。
埃德懷着贊歎看了他好一會兒,想起曾經聽過的,關于這位船長大人的小笑話。
“聽說您從前并不想當水手?
”他問。
貝奇點頭,雖然有些茫然,語氣仍四平八穩:“我從前想當個廚子來着。
”
一個差點把自己的船給燒了的廚子。
“如果您手上已經有了能買下一條船的錢,完全可以找個地方開家酒店嘛。
”埃德說。
貝奇笑了起來,眼角拖出幾道深深的皺紋。
“可我現在當船長的本事遠比做廚子好。
”他說,“我父親說,你選了什麼,不管是不是心甘情願,都得盡力把事情做好……做得好了,自然會有回報。
”
他不無得意地拍了拍被磨得發亮的船舵:“這就是我的回報……它可是能跑赢精靈的船呢!
”
他的笑容讓埃德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
那一晚有個年輕水手在甲闆上唱起悠長的小調――這樣的調子裡總少不了羞澀又可愛的女孩兒。
歌詞裡的少年帶着女孩兒偷偷鑽進精靈的森林,隻為了看一眼精靈們在夏夜燃放的煙火……那是人類的煙火無法企及的美麗。
埃德趴在欄杆上,看着河岸邊草叢裡閃爍如星的螢火,看着它們漸漸越來越多,如輕紗般揚起,升上天空,然後在漫天星辰之下,在黝黑的河面之上,驟然綻放成無數盛開的花朵,照亮每一張仰望的面孔。
水手們的驚呼和歡笑聲持續了好久――那無以倫比的煙火伴着多嘴傑恩号一路前行。
站在埃德身邊的船長看了看黑發的年輕人微微勾起的唇邊,問了一句:“魔法?
”
埃德點頭:“魔法。
”
他剛剛意識到他其實從未接受過自己的力量――即便是在他立志想要當一個牧師的時候,多少也是為了報答費利西蒂……後來瓦拉死了。
他在絕望中懷疑過一切,流浪在冰原上的時候他甚至刻意不使用魔法。
他下意識地拒絕那給他帶來傷痛的力量……那些其他人羨慕或觊觎的強大,從來不是他想要的。
有意或無意,他得到了許多。
無論那到底是誰的安排,是恩賜還是利用,他從未真正接受。
可為什麼不呢?
他明明已經做出了選擇。
他還太年輕,他沒有足夠的智慧來應付他所面對的一切。
可他原本可以的,他可以擁有絕對的,誰也無法抵抗的力量,就像斯科特一樣。
有一天,他也終會得到他的回報。
埃德擡頭望向天空,燦爛的煙火在夜空中變幻成一條展翅的巨龍,壯麗輝煌……輝煌得誰也看不清龍背上還有兩個小小的人形。
他在笑。
年輕的人笑容無比純淨,經曆過無數風浪的船長,卻在那一刻感覺到難以形容的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