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穿盔甲……也沒有石膚。
突然意識到這一點時,羅威爾竭力閃開,卻還是有灼熱又冰冷的痛楚貫穿兇口。
回過頭,他愕然看見阿格尼絲微笑的面孔。
新寡的莫裡斯伯爵夫人黑發藍眼,生了一張楚楚可憐的心形的小臉,表情卻總是鮮活,甚至過于豐富的。
此刻,那微笑卻像是一張毫無生氣的面具,冷漠而蒼白。
她是怎麼掙脫束縛,又是怎麼瞬間跑到他身後的?
疑惑中,他踉跄着退開幾步,拔劍擋在兇前,伸出另一隻手試圖為自己療傷,腰腹間卻又傳來另一陣劇痛。
不遠處,一個原本被捆得結結實實,倒在地上的男人,已經不知何時坐起身來,又一次拉開手中的長弓。
“我真的很喜歡你,羅威爾。
”阿格尼絲有些遺憾地輕聲歎息,“你跟那些隻會服從命令,連自己想要什麼都不知道的聖騎士不太一樣……但如果你真像他們那麼蠢,我也就用不着擔心你發現了什麼……我其實真的不想殺你的,你活着比死了更有用……”
她的聲音逐漸模糊。
又一支箭射入側腹,卻似乎已經感覺不到痛楚。
長劍刺入潮濕的地面,聖騎士垂下頭,沉重地跪倒,眼中最後的景象,是黑色泥土中兩片柔嫩的粉色花瓣,一點點被染成鮮紅。
.
阿格尼絲靜靜地站在那裡,低頭看着羅威爾。
她能清楚地感覺到生命的消逝,仿佛某種正随風而去,無法挽留的芬芳,而他的靈魂……是她無法觸及的東西。
即使死去。
騎士也依舊如聖墓前的雕像般,撐着長劍肅穆地跪着,并沒有倒下。
換做其他人,阿格尼絲很樂意一腳踢過去,但這是羅威爾?特納……幾年前相識時,無論她如何聲名狼藉,他始終真誠地對她以禮相待。
即便是她被逐出洛克堡的時候……
至少。
她能為他保留這一點尊嚴。
“……接下來該怎麼做,夫人?
”
身後有人輕聲問道。
阿格尼絲回頭看了那剛剛擺脫束縛的法師一眼,嘴角微微翹了起來。
笑意若有若無。
“……哪兒來的‘我們’?
”她說,“我根本不認識你們啊。
”
法師惶恐地低下頭,在他身後,受傷的人相互攙扶着站了起來。
沉默地等待着命令。
洞外已經安靜了下來,像是追擊而來的士兵們根本沒有發現這個隐藏在一塊巨石和垂落的藤蔓間的洞穴。
但阿格尼絲知道,它隻是被法術暫時掩飾,如果來的人是得到了确切的消息,恐怕不會輕易離開――它遲早會被發現。
“……你們是真的打算讓我送你們回家嗎?
”意識到身後那群家夥依舊在一動不動地等候她的指示時。
阿格尼絲終于不耐煩起來,“又不是我讓你們來的!
”
“可是……”法師看了一眼地上那個額頭插了柄匕首的家夥。
那是他們這次行動的首領……卻是個十足的蠢貨。
她給了他機會避免多生事端――還得說得多清楚才能讓他明白?
她已經暗示了羅威爾并不想與安特國王起什麼沖突,如果那個蠢貨肯放走帕蒂。
羅威爾說不定真的會離開,并且告訴神殿。
是國王的人抓走了羅莎一家和博雷納……更多的猜疑,更多的混亂,事情隻會對他們更加有利,而不是變成眼下這樣的慘敗。
――但至少,這可不是她的失敗。
話雖這麼說,她也不能真的不管身後這些家夥,否則她也用不着殺了羅威爾……
“清除所有的痕迹,立刻滾蛋!
”她惱怒地低吼,“我施在洞外的法術不過掩人耳目,可維持不了多長時間……别告訴我你們沒有準備回去的法術!
”
法師羞愧地低頭:“卷軸……被搜走了……”
沉默片刻,阿格尼絲忍不住嗤地笑出聲來,笑得渾身顫抖,幾乎停不下來。
“……收拾好東西,滾到一起去!
”她輕蔑地一揮手,“我可沒辦法把你們送得太遠,自己想辦法回去吧。
”
活着的人蹒跚地向死者靠近。
當有人試圖伸手把羅威爾也拉過去的時候,阿格尼絲厲聲喝道:“别碰他!
”
望向她的疑惑的目光中,她冷冷地開口:“他還有用。
”
就算死了……也比你們這些還活着的家夥有用。
.
滿是泥污的黑色長裙拂過光潔的地面,被士兵們簇擁在其中的阿格尼絲黑發蓬亂,額頭上還有一道凝着皿痂的醒目的傷痕,卻依舊神色自若,顧盼生輝,甚至頗有些得意的樣子。
走進花廳時她笑得越發燦爛,全然無視國王陛下陰雲密布的臉,隻是向她自北方遠遊歸來的姐姐親昵地伸出雙手。
“茉伊拉!
”
她叫道,一臉嗔怪:“你去了好久!
”
“阿格尼絲……”茉伊拉情不自禁地歎氣,“你又幹了什麼啊?
知道我有多擔心嗎?
一回來就聽說你被劫持什麼的……”
她連外出時的衣服都還沒有換下來,顯然也才剛剛回來。
阿格尼絲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既然是被劫持,那當然不是我的錯,幹嘛要說‘你又幹了什麼’?
我什麼也沒幹嘛!
”
“如果真有那麼簡單,那還真是感謝諸神。
”茉伊拉無奈地說。
她的确天真,卻太過了解自己的妹妹,絕大多數情況下,都是阿格尼絲自己找上的麻煩,而不是麻煩找上她。
但不管怎樣,這也是她唯一的妹妹……她心疼地查看着妹妹額頭上的傷痕,回頭向安特懇求:“陛下,她需要一個牧師,如果在臉上留下傷痕就糟啦!
”
安特勉強對她笑了笑:“牧師就在路上……她一定受到了不小的驚吓,你該讓她去休息一會兒。
換件衣服,而不是拉着她不放。
”
“哦……我送你回房間!
”茉伊拉一把拉住妹妹的手,甚至不記得向國王行禮便匆匆走向門外。
阿格尼絲輕笑着掙脫了她:“我認識回自己房間的路……看不出你的國王有很多話想要跟你說嗎?
等我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的再來找你。
”
她親了親姐姐的面頰,帶笑的眼神掃過坐在落地窗前的安特,近乎誇張地行了個禮,才施施然轉身離去。
茉伊拉愁眉不展地看着她的背影。
除了這個妹妹,她這輩子幾乎就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事――不知為什麼。
這似乎反而讓她更加寵愛阿格尼絲。
甚至勝過寵自己的孩子。
“别擔心,她會沒事的。
”安特長長的歎息完全發自内心,“我告訴過你她不适合待在洛克堡。
”
“……被劫持又不是她的錯。
”茉伊拉不自覺地用阿格尼絲的反駁為她辯護。
“難道不是因為守衛不嚴才讓盜賊溜進來的嗎?
”
“可不是每一個被劫持的人都會被劫持她的盜賊親熱地叫做‘艾琳’。
”安特的抱怨沖口而出,又趕緊閉上了嘴。
他的王後不需要知道太多。
茉伊拉的視線心虛地飄向一邊――這倒的确是阿格尼絲會幹的事,而且這麼聽起來,說不定根本就是她把賊帶進洛克堡的……
“可她沒有孩子。
莫裡斯伯爵家的人又不喜歡她……”她小聲嘟哝着,“讓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在迪安也太可憐了。
”
沉默片刻。
安特隻能無可奈何地保證:“如果她不再惹出什麼麻煩……我不會趕她走的。
”
茉伊拉沖他燦然一笑,那單純的,毫無心機的笑容稍稍驅散了安特心頭的陰雲,随之而生的是一絲愧疚――他不得不利用她的單純……但很快他便說服了自己。
守護國家的安甯,同樣也該是一位王後的職責。
“過來這兒。
”他站起身來,伸出雙手柔聲呼喚。
“讓我看看你……看來你在克利瑟斯堡玩得很開心嘛。
”
除了一絲還未散去的、對妹妹的憂慮,茉伊拉看起來容光煥發。
連臉色都紅潤了不少。
“瓦拉帶我去森林裡騎馬,還教我做小甜餅。
”茉伊拉笑得心滿意足,“她說那是埃德的朋友教她的,一個很可愛的女孩兒……聖者也能結婚的是不是?
我沒見過那女孩兒,但我覺得他們會是挺好的一對兒,她教瓦拉做的南瓜餅好吃極啦!
我一定得做給你嘗嘗。
”
安特聽不出南瓜餅做得好吃跟“他們會是挺好的一對兒”有什麼必然的的聯系,但他從不跟茉伊拉糾結這些。
他也很清楚那個女孩兒是誰――娜裡亞?卡沃,艾倫?卡沃的女兒;艾倫?卡沃,斯科特最信任的朋友……
無論如何都無法擺脫的,斯科特的陰影。
“辛格爾夫人看起來如何?
”他壓下心中的焦躁,關切地問道:“她沒有去參加五月節……”
“哦,我問了她,她說她隻是生病了,可我看得出,她一點兒不希望自己的兒子成為聖者。
”茉伊拉顯得有些憂傷:“她說這大概是命中注定……埃德曾經在夢中得到指引,從克利瑟斯堡的某個密室裡得到過一顆被水神祝福過的小水晶球,她那時就覺得很不安……”
――水晶球?
安特微微一怔,他好像在哪裡看到過關于類似的東西的記載……
“她是個堅強的女人,應該會沒事的,畢竟,這是無以倫比的榮耀……”他有些遲疑地問道:“她還在……繼續尋找斯科特嗎?
”
“哦,我有代你向她道歉,因為你答應過要找到斯科特卻沒能做到……”茉伊拉安慰似的拍拍他的手臂,“别擔心,她看起來已經一點都不在意了。
我提起來的時候她還愣了好一會兒,好像她已經忘記了似的……”
她疑惑地歪了歪頭:“真奇怪,我以為她永遠也不會忘記這個的。
”
安特扯了扯嘴角,心中隻有更多的疑惑和不安。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