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地上的光線恢複了正常。
雖然依舊是在岩石的陰影之下,也依舊有些陰冷,但至少視野是清晰的。
埃德甩了甩因為太過用力而發僵的手,拖着的腳步返回法師身前,懷着期待與不安仔細打量。
幸運的是,流逝的生氣似乎回到了法師的身體之中。
他看起來依舊蒼白虛弱,但至少不再像具幹枯的屍體。
然而埃德擔心,他的靈魂很有可能已經不複存在……他的雙眼沒有焦距,臉上不多的皺紋裡還凝固着憤怒與驚懼,嘴角卻詭異地微微向上勾着。
“……還有救嗎?
”柯瑞爾湊過來問。
埃德猶猶豫豫地伸出手。
“他的心髒沒長那兒。
”柯瑞爾說,“還是說你想摸點什麼别的?
”
埃德再緊張也有點想翻白眼。
他之前怎麼沒發現這個精靈也挺話痨……難道小個子的家夥都特别容易長成話痨嗎?
!
他其實是想試試能不能摸到那條縫。
但一瞬間,他想到了極北之光的墓園裡,那具差點讓艾瑞克與之融為一體的屍體,肚子裡不由自主地就開始翻騰――他可不想像艾瑞克那樣,手陷在一具屍體裡拔不出來!
理智在本能的厭惡之後歸來。
他意識到,眼前的情況與那時頗有些相似。
艾瑞克說過,他的手其實感覺不到屍體……那裡面是空的,就像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門。
那時他是怎麼把艾瑞克拔出來的?
埃德無意識地摸了摸兇口――那顆小小的水晶球曾躺在那裡。
他失去它已經很久了……也已經很久都沒有再想起它,這一刻卻突然有些懷念。
關閉了那道“門”,讓艾瑞克得以脫身的,應該是水晶球裡強大而純粹的力量……屬于尼娥的力量。
可如果眼前這道裂縫通往諸神誕生之地,永恒的虛無之海,那力量還會有用嗎?
不會向他之前所釋放的魔法之力那樣反而被吸收嗎?
――可擁有神的皿脈的他也并沒有被吞噬……難道是因為消化不了被吐出來了嗎?
他亂七八糟地想着,手卻鬼使神差地又伸了出去。
他也許可以再試試……
他的手臂被抓住了。
那隻手鐵鉗般冰冷而有力,幾乎要捏碎他的骨頭。
埃德的視線垂下去,又驚喜地擡起――那是斯托貝爾的手!
下一刻他的心便往下沉。
斯托貝爾比他高,俯視着他的雙眼像是微微眯起,眼神裡透着冷漠與嘲諷……這絕對不是斯托貝爾的眼神。
然而視線掠過法師僵硬地向上勾着的嘴角時,隐約的熟悉感讓他冷靜下來。
“……維羅納大師?
”他小聲叫道。
柯瑞爾眼神一閃,長劍在劍柄被他緊握時微微上擡――一個人的身體裡裝了另一個人的靈魂,于精靈而言與亡靈無疑……都是絕對不該存在的。
即使他并非純粹的精靈,那種厭惡也像是刻在了靈魂裡。
斯托貝爾的眼珠忽地向他轉了過來。
他的頭還是微微低着,根本沒動,似乎尚無法完全控制這個身體……那讓這個動作看起來分外滲人。
“我是死了沒錯。
”他說,“他可還沒死呢。
”
他的聲音含糊而拖沓,一個字一個字地從喉嚨裡擠出來……卻依然能夠完美地表達那種目空一切的傲慢與輕蔑。
“……所以,斯托貝爾的靈魂也還在嗎?
”埃德問。
“我抓着他呢。
”法師說,“沒用的蠢貨,要不是懶得再管大法塔裡更多的蠢貨,我早讓他‘回到諸神的身邊’了!
那地方說不定挺适合他,至少不用再動腦――反正他也沒有那東西。
”
他桀桀地笑着,說出口的話越來越流暢,語氣是維羅納的語氣,聲音卻是斯托貝爾的聲音。
“他的身體裡……”埃德試探着開口。
“開了條縫。
”法師緩緩裂開嘴,看起來居然還挺開心,“想鑽過去看一眼嗎?
努力一下說不定可以……願意死一死的話就更容易。
以你的‘天賦’,不被吞掉的話說不定還能當個神呐。
”
“……不了不了。
”埃德連連搖頭,“那個……能關上嗎?
”
那的确是個“捷徑”。
有一瞬間他甚至想過,如果真的能進入虛無之海,也許很多秘密都将不再是秘密……也許他能找到解決所有問題的答案。
但他明智地掐滅了這點沖動――他還沒強到那個地步。
“……能。
”維羅納漫不經心地回答,“不過他以後恐怕都不能再施法。
”
埃德張開了嘴,又閉上。
一個不能施法的法師怎麼可能安坐于至高塔……可能活下來,也總比死了要好。
“要怎麼做?
”他問,“我可以做什麼?
”
“等着。
”維羅納說。
“……哦。
”埃德乖乖點頭,“那……您呢?
”
斯托貝爾肌肉僵硬的臉上,漸漸現出一個奇異的笑容。
依然詭異,卻又有種難以形容的從容與輕松。
“我,”他說,“已經死了啊……死了的人,就該好好地死着。
”
埃德怔怔地看着他。
他似乎聽誰說過類似的話……這一句卻分明有着不同的含義。
“有來有去,有生有死……有榮有枯。
”已死的法師擡起不屬于他的手,重重地戳在埃德的額頭,“諸神的規則或許已被破壞,可這個世界并不是沒有自己的規則。
以及,孩子……比‘不要欺騙時間’更重要的,是‘不要欺騙自己’。
”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終至消失。
埃德眨了眨眼,似懂非懂,卻莫名的,有眼淚順着睫毛落下。
.
已至中年的法師不像年輕人那樣容易落淚,即使心中有更深的悲恸與無奈。
他比埃德更清楚維羅納是如何關上了他體内的那條裂縫,也清楚那原本能得到最後一點自由的老法師付出了什麼……他的靈魂從此不複存在。
如果他早一點察覺卡馬克對他那強烈的憎恨,也許他能有更多的防備。
可他事實上直到此刻也不明白卡馬克到底為什麼那麼恨他――他能深切地感受到那黑暗的情緒卻看不透究竟,而唯一能給他答案的人也已經不複存在。
他心情沉重,但并沒有無視黑發的年輕人小心翼翼的安慰。
“他說你‘以後或許都不能再施法’……但也隻是或許嘛。
”埃德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