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淺安不無驚吓。
孔震卻滿是溫柔和耐心,見她躲避反而笑了笑,順勢放下手點着桌面,柔聲細語道:“不是瞎說。
準備好的馬車和簡單行裝就停在後門。
市坊離這裡不過兩條街,即熱鬧又雜亂,經市坊再出城,誰會注意一架最平常不過的青布馬車?
念家在這個節骨眼上發現你不見了,最好的選擇就是拟個暴病奏上。
以皇上對公主府的聖寵、太後對安和公主的偏愛,最差不過是冷落,不至于危及性命。
我這裡,也有個現成借口。
軍機處奉皇命整頓軍務,下個月初我會動身往直隸各衛所巡查。
我先送你出京再回來。
等露過臉走個過場,我安排的人替我上報傷亡後就去找你。
到時候,我們就一路南下。
你不是最喜歡看雜記地理志?
以前沒少念叨想出京遊山玩水。
我帶你去,你喜歡哪裡,我們就在哪裡落戶定居。
路引和戶籍也準備好了,我怎麼是瞎說?
”
念淺安不禁暗歎難怪。
難怪劫持她的不是孔震的人。
另雇三教九流,一時半會難以查到孔震頭上。
即是掩護也是障眼法,借此打下時間差好遵循計劃帶她走。
然而這不是重點,重點是――為什麼?
“你費心費力布置這些,就是想和我先死遁再遠走?
”念淺安暗歎完無語了,“隐姓埋名不理俗事,換成别人的話聽起來是挺美好。
但輪到你和我,憑什麼?
為什麼?
”
“憑你是魏四,不是什麼念六姑娘。
”孔震點着桌面的拍子倏忽停頓,蜷起手指緊握成拳,“因為你本該嫁我,不該嫁什麼六皇子。
”
仍發麻打抖的拳頭再次洩露他的真實情緒,除了不虞不滿,更多的是不甘,以及不容錯辨的執拗。
念淺安看得明白聽得清楚,耳畔平地驚雷,瞬間被雷得外焦裡嫩,“等一下,求别越說越瞎!
什麼叫我本該嫁你?
我怎麼不知道我本該嫁你?
”
“老師和師母私下問過我,若你能挺過及笄,我願不願意娶你為妻。
”孔震輕聲道我願意,拳頭越發緊握,臉色也有些泛紅,不知是用力過度還是忍不住羞赧,“魏三他們哥兒幾個都知道,大少奶奶、二少奶奶也心中有數。
你确實不知道,隻有你不知道。
”
竟是這樣。
真心疼愛子女的父母,大概都難免自私。
即便“她”沒病死能熬到成人,仍是個随時可能翹辮子的天生病嬌。
與其嫁外人,不如嫁内人。
嫁孔震就跟仍留在魏家似的毫無差别。
不用擔心在婆家是好是壞,更不用計較婆家是否圖魏家權勢,會否因魏家好而對“她”好,若魏家不好了就對“她”不好。
魏父魏母倆古代土著,大概覺得女兒能成親嫁人,才算圓滿。
“即是為人父母的私心,也是願望。
”念淺安不雷了,邊默默感動邊正色勸道:“口頭商量罷了,又不是正經定下過親事。
你不必糾結于此,也不用顧念魏家恩情死扛着不放。
何況物是人非,從前是從前,現在是現在,哪能混淆一談?
”
“怎麼不能?
我心甘情願,而你仍是你!
”孔震徒然高聲,臉色似因激動而更紅,“恩情?
我從不是因為魏家對我的恩情而願意娶你!
你又置魏家對你的恩情于何地?
公主府才養你多久?
三年。
不過三年。
魏家生你養你十四年,十四年有餘!
難道你不想和師母相認?
我知道你想。
不然當年不會冒險喬裝,混進東郊别業鬧那一場。
這些年,你是不是隻能借逢年過節進宮的機會,藏着掖着看師母幾眼?
你可以不過這樣的日子。
和師母團聚的機會就在眼前,你可以有别的選擇。
我确實無法光明正大地娶你,但我們可以遠走高飛。
等我們選好地方安定下來,我會想辦法把師母接過去,你能承歡師母膝下,我們也能清清靜靜地過日子。
物是人非又如何?
誰能保證将來沒有那麼一天,你能和魏家所有人重新團圓?
”
這誘惑不可謂不大。
可惜可歎的是,她從沒妄想過和魏家人相認,原身香魂已逝,她有她該擔的責任和義務。
而且這也不是重點,重點是――孔震心甘情願?
念淺安再次被雷成外焦裡也焦,訝然道:“生恩養恩孰輕孰重,我自有體會。
我有我想做該做的事兒,你想借此說服我的話就免了。
”
邊很理智地駁回,邊電光火石一頓亂閃,閃得天靈蓋都通透了,“你心甘情願?
所以……所以你當初求娶我大姐姐,果然不是做給皇上看,也不是和靖國公府作對。
你是覺得我大姐姐像……’魏四’,才想搶在靖國公府之前,截胡我大姐姐的親事?
”
“我當然知道成不了。
但若不試一試,我不甘心。
”孔震紅臉中泛起一抹懊惱的青黑,“幸而成不了。
當初的念大姑娘,如今的世子夫人,和你不過是形似神不似。
是我一葉障目,竟拿她當你的替代,她不配。
”
配不配兩說,隻說念甘然蘇的光芒照耀内外,難怪孔震曾留心念甘然。
畢竟她和念甘然是穿越老鄉,生意手段異曲同工,某些處事風格可謂殊途同歸。
誰願意充當别人的替代品?
念甘然估計很不願意。
念淺安不知該不該為念甘然慶幸,話已至此結論昭然若揭,“……你喜歡’魏四’?
”
孔震青黑不見,臉色通紅,“……我喜歡’你’。
”
念淺安訝然變震驚,“……可是我不喜歡你。
”
被這份直接和幹脆斬斷所有可能和期盼的孔震:“……”
他發不出脾氣,臉色漸漸變得煞白,一字一句幾乎嚼碎,“你喜歡誰?
徐世子?
劉公子?
漁陽郡公?
”
不愧做過飛魚衛,知道得好全面。
一手掌握“她”的黑曆史了不起哦!
念淺安果斷翻白眼,“你怎麼不提六皇子?
我要嫁的人是他,我喜歡的當然是他。
”
“好一個理所當然。
你曾說過,皇室妻妾最亂,你也曾說過,第三者都得死。
”孔震輕聲嗤笑,笑容和臉色一樣蒼白,“這些你都忘了?
你憑什麼喜歡六皇子?
憑他納了個寵妾?
魏四,你竟和大李氏這個寵妾交情不改,不僅叫我意外,還叫我看不起。
”
“菲雪姐姐的事兒,我自有分寸。
”念淺安不能解釋内裡隐情,隻能就事論事,“你心甘情願也罷,看不起我也罷,我都不會跟你走。
我會嫁做六皇子妃,也會繼續針對魏家。
”
孔震不接魏家的話茬,緩慢而用力地閉了閉眼,“你所謂的喜歡,是因為六皇子妃這重身份?
”
“當然不是。
”念淺安直言不諱,“在知道樹恩是六皇子之前,我就喜歡他了。
喜歡他又純情又别扭長得好身材好能打能飛愛臭臉也愛臉紅,雖然不懂浪漫做事有點刻闆,但逗弄起來可愛死了!
”
她一臉“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高深表情,捧着臉唉聲歎氣道:“這麼一說,突然好想他哦!
”
孔震何曾見識過這一面,明明痛苦,卻抵不過比痛苦更濃烈的頹喪,千萬情緒竟無力頑抗:他能惱恨誰?
他又憑什麼不甘不忿?
他的心甘情願,根本一文不值。
他猛地睜開眼,最終隻是道:“魏四,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不知羞臊了?
”
他禁不住瞠目結舌,同樣禁不住曾經青梅竹馬的情分和慣性。
不舍也無從惡言相向、惡行以對。
出口的無非是矯飾太平的無力話語。
念淺安卻不想矯飾太平,話說得決絕,“我一向不知羞臊,你不知道,樹恩最知道。
不管我是誰,有沒有病、死去還是活來,我都不會喜歡你,更不會嫁給你。
你在我心中,和魏……明義一樣。
”
決絕之餘,不無唏噓。
原來,孔震真的一點都不拿她當妖魔鬼怪看,一心隻想娶她帶她走,能做得到不顧表象隻看本質,不是傻大膽那就隻能是愛得深沉了。
從前種種,是孔震太過含蓄,還是她太過遲鈍?
念淺安放棄深究,時隔三年,不得不再次分裂了,“就算我仍是’魏四’,也不會順應父母心意,嫁給不喜歡的人。
無論這個人是不是你。
”
“魏四,你果然敢做敢當,敢想敢說。
”孔震緩緩松開握出指甲坑的拳頭,低下頭一聲聲笑,“你這樣不顧情分不留餘地,就不怕我因愛生恨,真的對你下狠手或是……殺手?
”
念淺安聽着他雖沉悶卻無力的笑聲,瞬間一臉冷漠,“不,你不會。
”
孔震擡眼看她,眼底神色晦澀難明,“你就這麼肯定我不會?
”
念淺安果斷點頭,“就像你笃定我給你下的不是毒一樣,你信我,我也信你。
因愛生恨是什麼鬼玩意兒?
人家玩虐戀情深的前提好歹得先兩情相悅,你和我沒條件玩。
瞎折騰啥,好好過日子不行麼?
”
孔震一時噎住,似好笑似好氣似苦澀的表情相當複雜:“……你說的好有道理。
”
他竟無言以對,也無力招架,一如眼下他面對她時,不管從前還是現在,言行間依舊難以抹滅彼此之間的熟稔和默契。
心裡其實早就看明白了,他說喜歡她,她隻有錯愕驚訝沒有動搖,她不是不顧情分,隻是對他毫無男女之情,既然無情,何來餘地?
最開始,不敢承認那一聲“魏四”的是她。
而現在,不願面對這個殘酷現實的卻是他。
孔震自失一笑,盯着念淺安的眼中卻又泛起缱绻,“可是,你越是坦蕩無忌,我就越喜歡你。
你說我該怎麼辦?
”
念淺安表示這麼辦,“你還喜歡我哪點,大聲說出來,我一定改。
”
再次被噎住的孔震:“……”
他突然很想惱恨自己,喜歡誰不好,為什麼偏偏喜歡這麼個油鹽不進的滾刀肉!
簡直狗咬刺猬無從下嘴!
他表示很氣,叉手抱兇沉下臉,“你不用改,該改一改主意的是我。
既然你不肯跟我走,那就隻能留下了。
你說的囚禁一途,倒也可行。
”
可行啥子喲!
肯生氣就代表肯商量。
竹馬雖然是過去時,但行事風格依舊不改。
念淺安自動屏蔽狠話,先說軟話,“其他不論,謝謝你還肯尊重我,沒有見面就一手刀劈暈我直接拖走。
其實你比我更清楚,所謂遠走他鄉,說來容易做起來難。
我舍不下現在的一切,你又真舍得下嗎?
”
她知道,孔震同樣舍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