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天地間織就的雨簾氤氲出一層層霧氣,模糊了小宮女和黑影相繼離去的身影。
舊門旁花木間,相距不遠的矮樹叢發出輕微響動,抖落的雨水中冒出顆小腦袋,灰撲撲的衣裙剛留頭的年紀,赫然是個未入等的小婢女。
小婢女一手攏袖一手擋頭,鑽出矮樹叢徑直回六皇子院,路遇院裡下人皆脆生生喊哥哥姐姐,換來小宮女小太監送帕子借雨傘,竟是院中熟臉,衆下人曉得她是專門服侍大嬷嬷的,問起寒暖來全無輕視。
小婢女照單全收一一謝過,自個給自個通傳進了大嬷嬷的屋子,展開攏着的袖子笑嘻嘻道:“嬷嬷,您的煙絲我捎回來啦!
”
她每隔半月就去宮門處幫大嬷嬷淘換煙絲,回程突降大雨淋成落湯雞,形容狼狽表情卻得意,“您瞧,院裡哥哥們姐姐們給了我好些帕子汗巾,回頭洗幹淨夠用好一陣子啦!
”
她得意于不用做針線少紮手,大嬷嬷皺眉失笑,對她很有幾分真心疼愛,挑出塊帕子往小腦袋上兜,“捎帶煙絲又不急這一時半會兒,也不曉得找個地方躲躲雨。
”
“我找地方躲雨了。
”小婢女眼睛一亮,神色孺慕地任由大嬷嬷給她擦頭發,握起小手擋着嘴跟大嬷嬷咬耳朵,“本來想去大花園的小亭子躲雨,沒想到遠遠就瞧見十然姑娘和人起了争執,我不敢湊上去,後來十然姑娘去了針線局,那小宮女卻有點古怪……”
大嬷嬷先還被她的小模樣逗笑,聽到後來動作一頓,“瞧清那老嬷嬷的模樣了?
”
“那人站在死角裡又藏在花木中,看不見長相。
”小婢女搖頭,接過帕子胡亂擦頭,懵懂眼睛不停地眨,“我瞧那小宮女專挑小路走行迹古怪,才偷偷跟着的。
那條小路沒人走,可吓人了!
我不敢靠太近,離得遠看不清人,也聽不清她們說了什麼。
”
她都覺得古怪,何況是大嬷嬷。
“你去求見皇妃……”大嬷嬷話說一半改了口,“你去找小豆青,把你看到的原原本本告訴小豆青。
”
皇妃是個傻的,小豆青可不傻。
小婢女哪知大嬷嬷心中腹诽,隻管聽命行事,冒雨而去曬得衣裙半幹而回,小臉喜得發光,“我都和小豆青姐姐說清楚啦!
小豆青姐姐人可好了,留我吃茶等雨停,給我吃好吃的點心,還送了我一套舊衣裳呢!
”
邊說邊展示小豆青以前穿用過的小号宮女服,得點好處甚至雨後初晴,仿佛都值得她歡喜。
這滿院裡也就小婢女年幼不知事,還能活得這樣簡單。
大嬷嬷笑出慈愛皺紋,一不拘束小婢女二不催促小婢女,等小婢女高興完了才問道:“小豆青怎麼說?
”
“小豆青姐姐隻說知道了,讓我代她謝嬷嬷提點。
”小婢女懵懵懂懂道:“喜公公也在小豆青姐姐屋裡呢!
我走的時候和喜公公同路,我和大黃小黑玩了一會兒,它們可乖了一點不怕人!
對了,喜公公還讓我轉告您,說皇妃自有計較請嬷嬷放心。
”
大嬷嬷聽着零零碎碎笑容越發慈愛,默然片刻才長哦一聲,“陳喜說的是皇妃自有計較,而不是小豆青自有計較?
”
小婢女肯定地點頭。
大嬷嬷挑眉,摸出煙杆又是一聲長哦,“莫非我看走了眼?
瞧着傻的其實不傻,瞧着聰明的其實是個傻的?
”
她原以為十然是聰明人,聰明得自知身份謹守本分,即穩妥又恰當,是教引宮女的不二人選。
如今細想,外書房的管事權體面歸體面,外院真正要緊的東西卻不在外書房,而在陳寶手裡捏着,十然空得體面,實則根本算不上殿下親信。
這麼多年了,十然竟連這一點都沒看明白。
而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十然若不是心大了有縫可鑽,又怎麼會引來那對古怪的小宮女老嬷嬷?
當年奉命挑選教引宮女,或許她真的看走眼挑錯人了。
大嬷嬷哂笑搖搖頭。
小婢女不明所以,有些郁悶:大嬷嬷和大太監們一樣,說話總叫人聽不懂。
雖不懂但不影響她當差,很快又笑嘻嘻問,“嬷嬷,我要不要悄悄盯着十然姑娘,還有那個小宮女呀?
”
大嬷嬷磕了磕煙杆,嘴角勾起的弧度幾不可見,“小豆青既然知道了,皇妃又自有計較,我們就别多事了。
”
小婢女邊點頭邊點煙,伸手推開窗扇又歡喜起來,“夏天的陣雨真是叫人又愛又恨呀!
下的時候砸得人心煩,下完又舒爽得讓人沒來由地覺得心情好呢!
”
大嬷嬷吐出一層層煙圈,嘴角弧度深刻了些,“又能涼快一陣子了。
今晚可以睡個清清爽爽的好覺了。
”
小婢女笑着附和,她這廂伺候着點煙,那廂小太監們挑着長竹竿,一一為六皇子院點燈。
楚延卿踩着滿院橘紅光暈,夾裹着一身新雨後的涼潤空氣跨進正院,才進屋就見四大丫鬟都在,瞧見他忙齊齊蹲身行禮,小豆青領頭告退,相當自覺地帶着小豆花三人退去屋外。
“剛才在說什麼?
”楚延卿瞥一眼錯身而過的小豆青,随口問道:“難得見你和小豆青她們說話這樣嚴肅。
”
“内宅雞毛蒜皮的小事兒,我自有計較,你别管了。
”念淺安随口答道,接過楚延卿脫下的皇子冠帽,抱在手裡左看右看,“内務府的差事順利嗎?
晚膳是不是在外頭用過了?
”
邊說邊摸了摸皇子冠帽上的寶石:貌似很值錢的樣子。
可惜不能摳下來歸入她的小金庫。
楚延卿一見她這副扼腕的财迷樣就忍不住笑,彎身低頭隔着寶石閃亮的冠帽親她的眉心,沉聲笑道:“喜歡寶石?
内院庫房裡應該攢了不少珠寶,明兒讓人開庫房随你拿就是了。
”
他還真不清楚這些年攢了多少賞賜和俸祿。
說罷耐心十足地答念淺安的問題,差事順利晚膳尚可,錯眼瞧見堆了滿桌的茶點又笑了,“給我備的宵夜?
怎麼不去禦膳房點,倒跑去宮外買?
五香齋的茶點可不便宜。
”
他笑念淺安小财迷難得大手筆。
念淺安一雙笑眼早彎成了月牙,說的話卻略吓人,“買給菲雪姐姐犒賞林侍衛的。
給他們一個少談公事多吃茶點的機會,看看能不能把他們撮合城一對。
”
楚延卿當場石化:“……撮合誰和誰?
”
念淺安眨了眨眼:“……李菲雪和林松?
”
才點明誰和誰,就聽窗外砰一聲重物墜地的悶響。
持續石化的楚延卿:“……你把林松吓着了。
”
林松是暗衛頭兒,不管有事沒事,早晚暗中護衛他出門進門是基本職責。
他前腳進屋,林松後腳翻牆未遂,指定是聽見念淺安不曾壓低的說話聲,吓得失足摔下牆了。
那聲清晰可辨的悶響,想必很疼。
窗外動靜響起得突兀,消失得也很快。
估計林松已經飛遁的念淺安:“……哦。
”
“哦?
你倒哦得輕巧。
”楚延卿也被吓到了,氣笑不得地屈指敲念淺安的腦袋,“你腦子裡都在胡思亂想些什麼?
大李氏和林松,虧你想得出來。
”
雖然李菲雪不是他的女人,但他媳婦兒要撮合他的“寵妾”和暗衛頭兒,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念淺安抱頭瞪眼,爪子豎起一根又一根手指,“我不想看菲雪姐姐守一輩子活寡;比起死遁,另嫁他人有個歸宿當然更好;林侍衛知根知底人品可靠,或許不會嫌棄菲雪姐姐的’過往’,簡直是上上人選;
林家是沒落武官,李家是武将新貴,門當戶對不說,隻說林侍衛是頂立門戶的一家之主,能做林家的主也能做林老夫人的主,若是真能和菲雪姐姐結成連理,将來受到的阻力和難處也能少些。
更何況郎才女貌,能湊成對多好?
”
四個理由四樣考量,已是大環境下最完美的出路。
念淺安一臉認真,收回手指握起爪子嘟囔道:“外銷轉内銷,一氣解決兩個人的終身大事,可以說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了。
我為你的内宅和諧操碎了心,哪裡是胡思亂想?
”
楚延卿啞然,半晌才找回聲音,扳着念淺安的嚴肅臉慢慢點了點頭,“……我媳婦兒說得好像有道理。
”
“那必須的!
”念淺安不抱頭了,爪子搭上楚延卿的手背拍呀拍,笑得有點激動還有點壞,“林侍衛這壁腳聽得正好,他心裡也算有底了,就看他下次見着菲雪姐姐是什麼反應了!
”
“如果他沒有任何反應呢?
”楚延卿反手握住念淺安,牽着她轉向次間貴妃塌,“就算你不是胡思亂想,也不能強做媒。
”
理想當然是越美好越好。
念淺安默默祈禱現實别太骨感,老氣橫秋地歎了口氣,“你放心,牛不喝水強按頭的事兒我不會做的。
所以才要看林侍衛的反應,他要是無意,我就不折騰了。
以後再想别的辦法吧,總要幫菲雪姐姐打算條好出路。
”
李菲雪不上心,作為李菲雪真愛的她就多上點心呗。
楚延卿聽她歎氣莫名想笑,順勢将人攬進懷裡倒向貴妃塌,學她故作歎氣,“我媳婦兒這麼苦惱這麼操心,我是不是該出點力?
回頭我找機會問一問林松?
”
念淺安表示别了,扭頭伸出爪子,戳楚延卿的下巴玩,“問個啥?
問了豈不尴尬,倒叫林侍衛怎麼回答好?
啥也别問。
順其自然吧。
省得日後林侍衛别扭,差事都不好當了。
”
李菲雪名義上還是六皇子妾呢。
念淺安突然想到這節,略古怪地咳了一聲,“樹恩,你不介意吧?
”
楚延卿揮去心底丁點怪異感,藏着笑的語氣很幹脆,“不介意。
”
一時驚吓轉瞬即逝,石化完聽罷念淺安的“深思熟慮”後,反而覺得撮合林松和李菲雪的想法不錯,本就不介意,又何來猶豫。
結果如何不說,至少他很好奇林松會是何反應。
有念淺安的日子,果然好有趣。
楚延卿嘴角噙着越來越濃的笑意,偏頭埋進念淺安發間,親一下再親一下,将想要大笑的沖動全都壓進香香滑滑的青絲裡。
心裡暗自反省:他肯定被媳婦兒帶壞了。
看陳寶時不時憋悶還不夠,現在又想看林松糾結煩惱的好戲,作為主子是不是太壞了點?
楚延卿埋頭無聲笑,念淺安沒下巴戳了,瞪着眼看楚延卿的大手:這人又開始揉她肚皮了!
打哪兒養成的新癖好?
好清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