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皇子仰起臉,黝亮瞳仁好似水洗過的黑寶石,語氣孺慕,“二嫂嫂。
”
奶嬷嬷将他教得很好,對尊長時守禮,對哥嫂時乖巧。
珥郡王妃看着年幼懵懂的小叔子,些許拘謹轉瞬消散,舒展開的眉眼透出毫不僞飾的溫柔,輕言細語地哄十一皇子落座,一會兒喂茶點一會兒幫着擦嘴擦手。
原本寡言的人對上童言童語,反倒有來有往處得和睦不失熱鬧。
康親王妃見狀越發欣慰,握着酒盞的老手緩緩擡起來,老眼笑得眯成一道縫,“勞諸位久等了,開席吧。
”
她這一脈嫡嗣死絕膝下空虛,另有宗人府選出的宗室全福人代為緻祝酒辭,重新序過座次的女賓聽完老長一篇偉光正後紛紛舉杯,觥籌交錯間冷菜熱碟流水般上桌。
和老壽星并坐主位的念淺安不便東瞄西瞟,隻在心裡品咂康親王妃的言行,愈發覺得這位老王妃相當有意思。
她一心二用,邊好吃好喝,邊繼續品咂尚郡王妃。
除了時刻裝嫩酷愛放啞炮外,尚郡王妃并無其他異樣。
此刻正忙着看顧十皇子,時而嬌聲請教珥郡王妃,時而氣餒地沖康親王妃撒嬌喊累,比十皇子更像個需要提點照顧的孩子,惹得老壽星又嗔又笑,倒給平淡無奇的席面添了不少趣味。
念淺安差點自我懷疑:難道是她想多了?
一時正席畢,衆人從屋内挪去屋外,飯後娛樂無非賞花聽書看戲老三樣。
深秋時節晚菊仍盛,随新換茶點一起擺上各人身前小案幾的,還有王府别院自釀的菊花酒,配酒的果子雕成應季花卉,配茶的點心則做成形色各異的菊花狀。
十一皇子瞧着新奇,小孩子又偏愛鮮豔色彩,抓起紅菊點心啊嗚咬,小臉頓時皺成包子。
康親王妃錯眼瞧見,唬得連聲道:“快吐出來,快吐出來!
那是裹了辣椒面炸的,小孩家可不能吃!
”
珥郡王妃和奶嬷嬷也唬了一跳,忙去哄十一皇子,十一皇子卻不吐反咽,舉着紅菊點心小臉不皺了,“辣的,好吃!
”
康親王妃神色先怔後松,笑着轉頭招呼念淺安,半解釋半懷念,“蜀地偏好麻辣味兒,我回京這些年仍改不掉這口兒。
聽聞小六媳婦也好酸辣口兒,這紅菊式樣的炸酥酪原是我吃慣的,小六媳婦且嘗嘗對不對口味?
”
打哪兒聽聞的?
關系不甚親熱的珥郡王妃?
還是關系過分親近的尚郡王妃?
念淺安大眼忽閃,從善如流拈起一塊,十分講究禮儀地以袖掩口,腮幫鼓動眉眼彎彎,“正對口味,果然好吃。
”
說罷寬袖起起落落,很給面子地連吃了大半碟。
康親王妃見她額角滲薄汗臉頰攀紅暈,又唬得連聲道:“再好吃也不興這麼個吃法兒,回頭可得上火!
快,快換換口!
”
随侍各人案幾的婢女忙斟上敗火的菊花酒,行動卻不如心思機靈,一注清酒沒對準酒盞,眼看着就要潑上念淺安的衣襟。
時刻準備着的念淺安暗搓搓挺兇,順便暗搓搓吐槽:但凡當衆做局害人,無非也是潑茶潑酒潑羹湯老三樣啊!
她表示好沒新意,結果主動配合的兇白挺了,酒水分配得很平均,對半灑在了遠山、近水強行介入的袖口上。
同樣時刻準備着的倆二貨動作比大腦快,雙雙出手本能護主,并且護上瘾,左右上下擋得不亦樂乎。
連帶着先驚後懵的婢女完美跑偏,被倆二貨缭亂的手法牽着鼻子走,一回不小心倒偏了,補救似的二三四五回接連倒偏,倆二貨渾身酒香,婢女又急又慌滿頭大汗。
默默縮兇的念淺安:“……”
千交待萬交待,忘了身邊倆二貨天然就是豬隊友!
察覺這廂奇葩動靜的女賓也:“……”
沒聽說東宮豢養伶人伎人啊,太子妃身邊大丫鬟玩的什麼新式雜耍?
目瞪狗呆中,尚郡王妃眨着無辜妙目,纖手一指咯咯笑,“六弟妹這是在玩什麼?
真不知該怪王府下人笨手笨腳好,還是該贊東宮下人手腳靈敏好,倒把我看糊塗了!
”
嬌笑聲打斷詭異較勁,遠山近水愣愣停手,婢女聞言手一抖酒壺蓋一颠,半壺酒水盡數潑灑念淺安肩頭。
終于被潑中的念淺安差點喜極而泣:難得自願被套路一次,真是不容易啊不容易!
可惜不能喜也泣不出來,頓時成顔面神經失調狀。
婢女見她神色扭曲,吓得跪地砰砰磕頭,“是奴婢笨手笨腳,請娘娘責罰,求娘娘饒命!
”
近水心虛地擰袖子,遠山則将滴滴答答的袖口甩到婢女臉上,甩出一陣好聞的酒香,斥責的話說得也入耳,“大喜壽宴,哪個要罰你取你賤命了!
笨手笨腳就算了,可别學那愛亂放臭屁的,張口生呀死呀的觸黴頭!
”
一副指桑罵槐,有意借着婢女罵姜家的惡奴做派。
衆人調轉注意力,紛紛看向不能對号入座、隻能忍氣吞聲的姜四夫人。
婢女暗自一喜,期期艾艾爬起身,忙改口道:“娘娘大量,奴婢這就領娘娘去更衣梳洗。
”
遠山冷哼一聲,“給你個将功贖罪的機會,還不快帶路!
”
豬隊友的豬嘴總算吐出象牙了。
東風也總算來了。
念淺安果斷順風飄,傲嬌斜睨戰戰兢兢的婢女,扭頭變臉,矜持笑看小喜鵲,“你去陪着八妹妹吧,不用這麼多人跟着。
”
有和原身打過交道的小姑娘不禁互換眼神:人少好辦事,太子妃别是要私下折辱那婢女吧?
這麼想的不在少數,一多半人反倒同情起婢女來。
尚郡王妃倚到康親王妃身邊,體貼道:“六弟妹的脾氣一向如此,舅婆别放在心上。
”
康親王妃轉頭看着尚郡王妃,仍是一臉欣慰,“不過是個辦差不力的下人罷了,小六媳婦便是打罰,也合該受着。
”
主家都不出頭,旁人自然不再關注。
尚郡王妃轉口指點起戲台上的角兒,說笑間瞥向自家奶娘,見奶娘微一點頭,越發巧笑嫣嫣地評點起戲文唱詞來。
聽雨軒内的熱鬧漸不可聞,悶頭領路的婢女越走越快,越走越偏。
念淺安無聊到在心裡數綿羊,數到滿腦門咩咩咩,掐着數出聲質問,“聽雨軒沒有客院嗎?
你這是帶我去哪兒,怎麼走這麼久!
”
起先還能遇見來往下人,這會兒連聲鳥叫都聽不見。
婢女腳步微頓,強自鎮定道:“今兒賓客盈門,聽雨軒的客院容不下許多人,如娘娘這般貴客,要更衣要小憩都安排在了落花閣。
奴婢特意抄的近路,就快到了,娘娘且忍忍。
”
聽雨軒落花閣,光聽名字這麼對仗,還真像女眷專用的院落。
然而方向和距離都不如名字合理。
念淺安心下撇嘴,面上抱怨,任由婢女賠着罪帶進落花閣清靜華貴的上房,又任由婢女讨着好搶先開口,“娘娘的替換衣物可是在車辇上?
奴婢這就去取,兩位姐姐隻管伺候娘娘寬坐。
”
遠山近水四隻眼瞪得超兇,“還不快去!
”
婢女巴不得這一聲,離開時十分貼心地帶上門扇。
念淺安繼續數綿羊,數完翹起二郎腿,“看看門是不是反鎖了?
”
不單門,連窗都反鎖了。
遠山近水努力壓抑想砸門砸窗的沖動,壓抑不住齊齊捋袖子的本能,兩臉緊張興奮加二,“娘娘,接下來怎麼辦?
”
“涼拌。
”念淺安換條腿翹,自覺裝十三裝得很到位,“落花閣離聽雨軒不近,卻沒遠到出二門,多半卡在内外院之間。
先潑酒弄髒衣裙,後鎖人弄壞名聲,這套路老得深得我心。
我倒要看看,打開這門的是不是柳勇才,柳勇才又能做什麼說什麼!
”
她是真心好奇,除了她和劉青卓定過親退過親這件破事兒,對方究竟要玩什麼花樣。
遠山近水聞言不驚不憂,反而更緊張興奮加二了。
未免自己忍不住内讧努打豬隊友,念淺安決定眼不見為淨,将倆二貨撇到身後,擠到門前貼着門縫暗中觀察。
安靜無人的落花閣唯剩一婆子守門,時不時瞧兩眼門扇緊閉的上房,似不安似期盼,耳聽院門響起長短不一的笃笃聲老臉大亮,扭身打開門遞鑰匙,又閃身離開關上門,簡直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念淺安歎為觀止,再細看來人身形外貌特征,不是柳勇才又是誰?
“太子妃娘娘?
”柳勇才邊試探邊直奔上房,哆哆嗦嗦去開鎖,不是害怕而是激動,動作不利索,話卻說得越來越順溜,“念家六表妹?
我的親親好表妹?
今兒總算讓我如了願,能跟六表妹好好兒親香一番了……”
說着竟呲溜吸口水,越急切越打不開門鎖,污言穢語說到一半先就自顧自酥倒半身骨頭。
遠山近水卻氣得骨頭都疼了,捋到半邊的袖子隻差沒直接撕爛,四隻眼赤紅得恨不能生吞了柳勇才,正想不管不顧地破門揍人,就被念淺安突然回頭的動作釘在了原地。
倆二貨見念淺安垂眸靜立,下意識跟着看向地面,“娘娘?
您在看什麼?
”
念淺安半垂的臉上毫無波動,甚至還透露着憂傷,“我在看我的影子是不是又孤單又寂寞又狗皿?
”
腦子進水愛犯花癡的明明是原身,到頭來被三俗的居然是她?
原身好歹有個楚克現暗戀多年,怎麼輪到她就是柳勇才這麼個貨色?
她是真沒往男慕女愛上想過啊混蛋!
尚郡王妃拿柳勇才惡心她,簡直太侮辱人了!
千萬隻草尼馬狂奔而過,被輪番踐踏清奇思路的念淺安徹底怒了。
而怒到一半變成兩臉無語的遠山近水:“……”
突然覺得太子妃比柳勇才更欠揍是怎麼回事?
一門之隔外,柳勇才越說越不堪。
遠山近水悲憤地撐起被念淺安破壞殆盡的氣氛,放開嗓子喝道:“哪來的下賤潑皮!
也敢對我們娘娘出言不遜!
”
柳勇才吃這一吓不慌反喜,故作害怕實則猥瑣,“姐姐們别惱啊,等會兒我指定好好兒哄你們消氣!
”
一個吃了加料點心的太子妃,兩個小辣椒似的弱質大丫鬟,能吓唬住誰呀?
他且等着左擁右抱享豔福呢!
柳勇才全身骨頭都酥了,手下越發急得哆嗦,隻聽咔哒一聲,搗鼓半天的門鎖給哆嗦開了。
門軸吱呀響,柳勇才順勢跌進門,急不可耐的鹹豬手尚未摸着人先本能抖了幾抖:一、二、三、四,嗯?
怎麼多了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