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得了交待的藥童不知從哪裡擡來一張條案。
很快收起愣怔的小吳太醫也上前幫忙,眼睜睜看着吳老太醫扒拉出一坨黑乎乎的東西。
“這是我費盡艱辛弄來的黑驢蹄子。
”吳老太醫一臉鄭重,又扒拉出另一坨黑乎乎的東西,“這是我走遍鄉野弄來的黑狗皿。
”
邊解說邊繼續從藥箱往外掏啊掏,佛家經幡道家三尊,外加經文道符化金桶,不一而足。
一向淡定從容的小吳太醫忍不住痛苦地扭過頭去。
說好的先看診再助産呢?
突然擺起水陸道場,還混進了奇怪的東西。
他命藥童請來祖父是不是錯了?
小吳太醫不由自我懷疑,其餘衆人則目瞪口呆。
本來緊張的氣氛瞬間無以為繼。
擔憂變錯愕的陳太後嘴角狂抽。
要不是确定以及肯定吳老太醫沒瘋也沒老年癡呆,她早就出聲喝斥,此時此刻卻越看越心驚。
什麼情況下會需要求神拜佛、設壇做法?
陳太後不敢深想,喉頭忽然堵得慌,用力吞咽幾次才張開口,“吳老太醫從太醫院退下多年,又常年受公主府供奉,不管是從前同僚朝中臣工,還是受過救治的市井百姓,從來沒人議論過吳老太醫諸如巴結公主、攀交宗親的閑話。
”
由此可見吳老太醫德高望重,無論是人品還是醫術都無可指摘。
而一件事最忌諱一人一個主意。
何況吳老太醫明顯有備而來。
眼下他們這些外行人,不如就相信、聽從吳老太醫這個内行人。
陳太後輕言細語,是在勸說楚延卿,更是在說服自己。
楚延卿盯着吳老太醫自顧忙碌的身影,半晌才緩緩颔首。
主子們放任自流不阻止,四散候命的下人們滿臉呆滞,瞪着念念有詞、手舞足蹈的吳老太醫,暗道瞧着還挺像那麼回事。
不過,像的是招搖撞騙的雜毛神棍。
但是,誰敢拿太子妃和東宮子嗣玩笑?
下人們如是想,紛紛學主子們安靜旁觀。
吳老太醫旁若無人地唱經燒符紙,舉手投足間自有章法,腦中卻紛紛亂亂。
一時想起念六姑娘,一時想起魏四姑娘。
自太醫院告老後,能從公主府請動他出診的人家屈指可數,彼時權傾朝野的“奸佞”魏家是其一。
他即熟悉念六姑娘,又給魏四姑娘看過病。
二人有着同樣驚人的睡相,可以說是巧合。
二人于同一天或重傷或重病,也可以說是巧合。
但以念六姑娘當初磕破頭的傷勢,不可能保得住性命,更不可能當場蘇醒自愈。
後來幾次接觸,他越發相信二人一死一活,或許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巧合。
他是醫者,看人看事的角度和旁人不同。
而他也是長者,二人誰生誰死,他都即惋惜又慶幸。
他甯願難得糊塗,甘願為活下來的那一個奔走。
從醫半生,他也算交遊廣闊,黑白兩道咳咳不對,佛道兩門裡有些老交情,三年來暗中走訪,總算讓他摸着了門道。
借屍還魂說來駭人聽聞。
隻盼念六姑娘和魏四姑娘之間的牽絆足夠深重,足夠度過生産難關。
吳老太醫收起思緒沉下心,抓起黑驢蹄子揮來舞去,口含黑狗皿對着化金桶一頓狂噗,燒盡的香灰立時打着旋兒飄渺升空。
目光緊追香灰的陳寶很想朝天翻白眼,更想揪着吳老太醫的胡子,問清楚太子妃難産跟佛啊道啊有個鳥關系?
然而不能,不敢。
于是目光一轉,硬着頭皮提醒道:“這兒有奴才守着,殿下要不要去外書房……逛逛?
”
外書房藏着封信。
是管着外書房的小豆青幫太子妃藏的。
太子妃戲言,生産時若真有個好歹,殿下先去看信别忙着鬼哭狼嚎生死離别。
太子妃那張嘴吧,唱起衰來連自己都不放過。
如今一語成谶,與其揪心幹等,不如勸殿下暫且挪個地兒。
陳寶眼巴巴望着沉默如雕塑的楚延卿。
楚延卿聞言似如夢初醒,擡腳就往外走。
陳寶徒弟聽不懂師父打的哪門子啞迷,見師父左眼緊盯一言不合跳大神的吳老太醫,右眼戀戀留意大步離去的殿下,邊佩服師父好眼力,邊憂心忡忡問,“吳老太醫這神神叨叨的陣仗,真有用嗎?
”
“有用。
”陳寶暗自祈求必須有用,低聲呸徒弟,“哪個臭嘴敢說沒用?
放你祖宗的狗臭屁!
”
陳寶徒弟縮脖子噤聲,暗道他祖宗不就是師父嘛,師父這是真急了,自個兒把自個兒給罵了!
師徒倆各自懸心,外書房當差的小太監也高高懸着心。
自打太子妃進門,殿下私下裡不說溫柔似水,也已鮮少露出這般模樣。
生人勿近的冷冽氣場如有實質,壓得人喘不過氣。
小太監隻敢想不敢問,識趣地無聲行禮側身讓道。
身後門扇開了又關,獨自入内的楚延卿沒有發出半點響動。
天際卻徒然炸起一道響雷。
盛夏的雨來得又急又猛。
小太監匆忙取來傘具,正見楚延卿推門而出,手中攥着一封拆開的信。
小太監正愣神,頭頂又是一陣電閃雷鳴,随即響起生生蓋過風雨聲的歡呼聲。
側耳細聽,一層層傳遞的消息清晰可辨:太子妃醒了!
小太監面色大亮,擡眼撞上楚延卿越發陰沉的臉色,逢迎拍馬的吉祥話頓時噎回肚裡。
咋回事兒?
方才喜怒難辨的殿下,此刻似喜又似怒。
太子妃醒了是好事啊,殿下神色如此古怪為哪般?
小太監垂眸看向楚延卿攥着信的手,面露困惑。
楚延卿卻仿若未覺,來時如風去時亦如風。
小太監忙舉傘跟上。
陳太後無暇他顧,沒留意楚延卿一去一回,隻驚奇看向吳老太醫。
堅守産房的幺幺零、院中各處的下人們也驚奇看向吳老太醫,然後齊刷刷擡頭望天:太子妃究竟是被做法喚醒的,還是被雷電劈醒的?
“太子妃有驚無險,自然是神佛庇佑。
”瞬間淋成落湯雞的吳老太醫擰了把胡子,甩着雨水施施然道:“除此之外,還因東宮子嗣命格貴重,自會護佑太子妃。
方才情急之下行事唐突,還望娘娘勿怪。
”
陳太後無意責怪,更無心細究。
緣法因果,哪是凡人俗語能議論的。
何況有了吳老太醫這話,誰也不能再拿太子妃生産時的艱難做文章。
常年禮佛的陳太後目露虔誠,放任喜色溢出眉眼。
陳姑姑亦是喜動顔色,一頭命人服侍吳老太醫,一頭催促穩婆回屋接生。
彼時壞消息,很快化作接連好消息。
“生了,生了!
”穩婆驚懼變驚喜,恨不能喊破嗓門,“是小郡主!
太子妃生了位小郡主!
”
“還有一個……”昏過去又醒過來的念淺安一臉懵,不知外事隻關心癟下去一半的肚子,“還有一個呢?
”
“快了快了!
”穩婆再接再厲,手下賣力嘴裡嗓音又高一個八度,“小郡王!
太子妃再添一位小郡王!
”
先開花後結果,東宮轉眼兒女雙全。
一氣生完倆的念淺安頓時樂了,扭頭看向小福星,“姐姐弟弟齊活了,居然真的是龍鳳胎!
”
小喜鵲點頭如搗蒜,又放心又開心說不出話來。
還想說話的念淺安忽覺肚皮又小了點,脹痛感卻沒有因此減少,“怎麼還是墜得疼?
”
穩婆不禁一愣,被擠到一旁的醫女忙應聲而上,或把脈或探看,語氣保守,“是不是……還有一個?
”
穩婆愣完一驚,慌忙使出看家功夫,片刻後喜得聲音大跑調,“還有一個!
又是位小郡王!
”
天老爺喲!
傳說懷了雙胎的太子妃竟一連生了三兒!
剛才因太子妃昏迷受到的驚吓算啥喲!
早知道太子妃這麼能生,她願意再受一次驚吓,天天受驚吓都行!
比起心情大起大落的穩婆,被醒過神的四大丫鬟圍着關心、恭賀的念淺安内心毫無波動,甚至還有點不以為然。
雙胞胎變三胞胎,敢情她的金手指都應在生娃上頭了?
賊老天總算開眼,不枉她死去活來多活兩輩子。
蘇權謀,蘇不過魏父。
蘇生意,蘇不過念甘然。
蘇生娃,她終于蘇到極緻了嘤嘤嘤!
念淺安瞬間蘇向膽邊生,用力撐起爪子,“還有沒有?
我還能再生!
”
嘴角齊抽的屋内衆人:“……”
太子妃是不是疼傻了,這是生娃又不是下蛋!
被默默吐槽的念淺安霸氣未遂,白眼一翻再次陷入昏睡。
“娘娘、殿下無需擔心,太子妃這回隻是力竭昏睡,并無大礙。
”醫女出外禀報,“小郡主和兩位小郡王都好好兒的,這會兒正由穩婆淨身包襁褓……”
陳太後哪裡還耐得住性子,胡亂一點頭就急急跟上一陣風似的楚延卿,雙雙紮進收拾妥當的産室。
陳姑姑高聲放賞,眉開眼笑地留小吳太醫,“還請小吳太醫多留一步,總要等太子妃醒來再仔細把一把脈。
”
吳老太醫留下孫子,帶着左手拖條案右肩背藥箱的藥童功成身退。
才出二門,就見等在外院的劉文圳滿面喜色,正打發小黃門往外報璋瓦雙喜。
彼此照面尚未寒暄,又見瓢潑大雨中闖進一隊身着侍衛服色的人馬。
楚克現撥開攔路下人,視線掠過吳老太醫落在劉文圳臉上,“六表妹生了沒?
眼下可好?
”
不喊太子妃喊六表妹。
顯然是來給念淺安出頭的。
他曾承諾,如果楚延卿待念淺安不好,他定會替念淺安揍楚延卿。
這個不好,包括難産。
他來勢洶洶,劉文圳心明眼亮,聞言便知楚克現走岔了道兒,沒遇上四處報喜的小黃門。
“漁陽郡公放心,太子妃好得很。
”吳老太醫開了口,邊扒拉濕答答的胡須邊咧開嘴笑,“太子妃母子平安,漁陽郡公如今可是一位小郡主、兩位小郡王的表舅了。
”
他老人家閱人無數,哪看不出楚克現曾經那點少年情意。
如今男婚女嫁各有歸宿,可謂幸事好事。
吳老太醫撚須而笑,殊不知自己一嘴老牙染着黑狗皿,瞧着忒吓人。
以楚克現為首的侍衛處小隊見狀一抖,下意識按上腰間配刀。
退出産房院落的幺幺零撞上這一幕不明所以,也下意識擺好防衛架勢。
剛平靜下來的東宮霎時劍撥弩張。
陷入黑甜的念淺安依舊不知外事,隻知自己正身在夢鄉。
夢裡有還是魏明安的她,有傷重夭亡的原身。
還有,楚延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