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延卿掩唇幹咳,半尴尬半無奈,“皇祖母,吳正宣隻是太醫。
”
又不是送子觀音。
就算是送子觀音,也未必一拜就靈。
陳太後比楚延卿更無奈,“這話本該皇後來說。
以皇後那不愛勉強自己更不愛勉強别人的性子,隻能由我來說這些話了。
按說你和安安尚在新婚,本來不用着急。
隻是如今你身份不同,你不着急别人就該急了。
”
說着眉心微蹙,“安安一時沒動靜就罷了,怎麼大李氏也沒半點動靜?
以前,你可沒少歇在東跨院。
”
陳姑姑聞言揮退随侍宮女,隻餘她和陳寶輕手輕腳地侍膳。
有些事瞞得住外人,瞞不住最親近的人。
楚延卿略一思忖,意有所指道:“皇祖母不知道,大李氏以前身子就不太好,如今除了往正院請安,已經鮮少出外走動。
我也已經不再去東跨院。
我曾向公主保證過,決不委屈我的皇妃我的正妻。
”
這是不肯先于嫡子要庶子的意思。
陳太後本想說皇家不計較嫡庶,轉念想起安和公主曾經的擔憂和堅持,不禁無聲歎息。
誰都沒想到,楚延卿會突然得封太子,她也沒想到,會這樣快直面楚延卿的子嗣問題。
李菲雪是否真的身子不好,陳太後無心深問,隻探究地深看楚延卿一眼,“既然安安身子沒問題,還是該請吳正宣替你把把脈才是。
”
愛出汗,或許就是因為身體虛。
被親祖母懷疑那啥能力的楚延卿:“……”
他突然覺得,他錯怪小吳太醫了。
小吳太醫雖然啰嗦煩人,至少從沒質疑過他的能力。
還能不能愉快地聊天了?
陳太後表示不能,轉口說起其餘皇孫,“你來時沒碰見老大他們?
”
這話題同樣不适合下飯。
楚延卿卻無謂一笑,“沒遇上二哥、三哥和四哥,隻遇見了大哥。
”
他說起毅郡王,毅郡王也正說起他,“趕巧和六弟走了個對臉,還是那副不冷不熱的模樣,不知道的人單看他那張冷臉,哪像天降大喜的新晉太子?
”
身處生母宮中,侍膳的皆是可信宮人,毅郡王說起話來毫無顧忌。
德妃不斥不勸,放下銀筷擦擦嘴角,看着兒子輕聲開口,“你可知道,你身為皇長子,為什麼能和老牌武勳聯姻,為什麼能求娶青梅竹馬為妻?
因為你是頭生子,是皇上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親手抱過、親自教過的皇子。
”
毅郡王聞言忙收起嬉笑側耳聆聽。
“你剛降生時,皇上幾乎天天來看你,生怕養不住你。
”德妃輕言慢語,淺笑中透着懷念,“等你養住了,皇上又怕養不好你。
親自給你啟蒙,親自為你挑選文武師傅,盼着你能起到上梁正下梁也正的作用。
後來,你果然帶來下頭的弟弟妹妹們,甚至還能代皇上教他們學文習武……”
毅郡王聽着不由動容,“兒臣心裡明白,父皇對兒臣不止有期盼還有縱容。
”
對他而言,皇上是慈父,德妃則是嚴母。
果然德妃神色一正,懷念之情忽而透出厲色,“是,皇上縱容你,所以任你尚武親近朝中武勳,所以随你自主親事娶了心儀之人。
換作别的皇子,哪個敢明目張膽地兜搭武将?
皇上對你更有期盼,期望你做好長子長兄,給下頭的弟弟們當個好榜樣。
”
她叫着毅郡王的全名,“楚延泰,皇上願你能康泰平安,我也隻願你能長壽安樂。
不管皇上是何考量,如今小六已是太子,你這個皇長子該做的能做的,就是繼續當個好兒子好兄長好皇子!
”
沒得争争不過,那就隻能認命。
縱然不甘,也不值得親生兒子搭上身家甚至性命去賭去博!
德妃真心這麼想,也真心這樣說,話音未落就目不轉睛地緊盯兒子的反應。
結果卻見毅郡王一副已然神遊天外的恍惚表情。
德妃和出身武勳的毅郡王妃婆媳和睦,自然不是個窮講究溫婉的脾性,當即拿銀筷當暗器使,甩手戳向毅郡王氣道:“混小子翅膀硬了不聽話了是不是!
跟你說話呢你當着我的面就敢走起神來!
”
驚回神的毅郡王身子一歪,輕巧避開銀筷,哭笑不得地喊母妃,“瞧瞧您這急脾氣!
兒臣不是不聽話,而是在想正經事兒呢!
”
銀筷脆聲落地,毅郡王的話音同樣擲地有聲,“兒臣想請命往西域,随同魏大都護征戰突厥族!
”
在他心裡,其實不信魏無邪一文臣能整明白邊關軍務。
此時話一出口,心意越發堅定,“朝廷總要派監軍随行,與其讓内侍空擔名頭,屈于魏大都護的聖寵和官職而做事束手束腳,倒不如兒臣自請入魏大都護麾下,一來能管實事兒,二來還能上沙場曆練曆練。
”
“你想代皇上親征?
”德妃一字一頓地問,見兒子鄭重點頭後不由默然,停頓片刻才接着道:“君子不立危牆。
小六如今的身份連京城都出不得,你腦子倒轉得快,這就算計着往外頭掙風光了?
打仗可不是兒戲,别到時候表錯孝心顯擺錯能耐,反倒搭上自個兒的小命!
”
她似笑非笑,隐有譏諷,卻無強烈的反對之意。
這調調,倒和從小見慣家族子弟上陣亡、下陣殘的毅郡王妃頗相似。
毅郡王哪裡聽不出其中猶疑和不舍,少不得故作輕松大笑道:“母妃也太小看兒臣了!
兒臣想上沙場,為的是父皇的雄心,為的是父皇的天下!
和兄弟之間的意氣無關!
風光自然是要掙的,兒臣不求能着落在自個兒頭上,隻求将來能恩蔭兒臣的孩子們!
”
德妃聽得微微笑起來。
她的兒子,可以認命但不能認輸。
尤其不能輸掉志氣。
她眼底乍亮,微笑擴大快意道好,“好得很!
當不了太子,就好好兒當郡王,再努力争當親王,甚至是……藩王!
”
末尾二字低不可聞,德妃說罷又揚聲道:“拿酒來!
今兒我們娘兒倆就痛痛快快喝它兩杯!
”
她能喝愛喝,毅郡王亦是天生好酒量,聞言卻阻攔道:“母妃有這興緻吃酒,兒臣隻能以茶代酒了。
不然兒臣要是頂着一身酒氣出去,再叫有心人瞧見,沒事兒也能編排出事兒來。
”
他是不甘心,但沒到嫉恨的地步。
沒得憑白落下個借酒澆愁的說頭。
德妃一聽是這個理兒,當即歇了和兒子痛飲美酒的心思,轉口半揶揄半擔憂問,“你既起了這心思,恐怕不是這會兒才有的盤算吧?
你可有把握讓皇上點頭?
”
皇子親征,非同小可。
何況事涉軍務,便是貴為太子都未必能輕易沾手。
毅郡王有自信但不自負,玩笑般答道:“那就要看父皇肯不肯再繼續縱容兒臣了。
所謂萬事開頭難,兒臣總要試一試不是?
”
左右魏無邪沒那麼快離京。
就算冊封大典後立馬宣戰,離大軍開拔且還早着呢。
屆時是放心還是憂心,用不着現在就着急忙慌。
德妃拎得清看得開,否則哪能上有周皇後下有姜貴妃,照樣過得自在自得。
她追求的是獨善其身,同樣拿此要求兒子,“你的心思我知道了,有機會的話我自然會幫你和皇上提一提。
現在,你趕緊填飽肚子給我往萬壽宮請安去!
”
坤甯宮可以過門不入,先來生母宮裡蹭飯也說得過去,但不能将萬壽宮的皇祖母給落了。
毅郡王打小尚武,娶的是武将之女,生母亦是爽利性子,于為人處事上難免有些大大咧咧,聞言不以為然道:“您可真是急脾氣。
您跟這兒催兒臣,萬壽宮那兒未必耐煩兒臣去呢?
皇祖母一見六弟就有說不完的話,兒臣晚點過去,皇祖母不定還覺得兒臣有眼色呢?
”
他說的是大實話,德妃心裡贊同,面上隻管繼續催,“太後耐不耐煩見你,那是她老人家的事兒。
便是晾着你,你也該幹等着。
”
毅郡王一向服生母管,隻苦着臉求饒,“母妃,兒臣的長子都開始說親了,眼看都要抱孫子的人了,您好歹别再拿兒臣當孫子教訓啊?
”
德妃假裝不吃他這套,“你不樂意?
那就别讓我逮着教訓你的機會。
”
毅郡王還能說啥,隻能三兩口吃飽飯,灰頭土臉地溜了。
德妃望着早已看不見兒子身影的殿門,自言自語般低聲道:“這會兒還能叫六弟,往後就得尊稱小六太子殿下了……”
“任誰做了太子,隻要郡王一直這樣心正又孝順,娘娘就有享不完的福氣。
”德妃的掌事姑姑上前道,邊奉上漱口茶水邊接着寬慰,“娘娘教得好,郡王向來懂事又省心。
您瞧瞧旁處,珥郡王、尚郡王、四皇子跟郡王前後腳進宮,這會兒看着平靜,私下裡不定怎麼熱鬧呢?
”
德妃吐掉茶水,捏着手帕輕按嘴角,聽到最後低低笑出聲來,“平靜?
我看是平而不靜才對。
”
邊說邊搭着掌事姑姑的手臂起身,腳下步伐輕緩,嘴裡低聲笑個不住,“我這也算是無欲則剛了。
延泰随我,從不眼紅不屬于自己的東西。
你說的旁處嘛,恐怕就沒有我們娘兒倆這樣和風細雨了。
椒房殿那位慣會裝賢良,淑妃妹妹呢,也是個慣會假裝清高的。
”
掌事姑姑也笑起來,湊趣着問,“娘娘說說看,皇上冊立六皇子為太子,最氣最急的是椒房殿那位,還是淑妃那裡?
”
德妃想都不用想,全然一副閑看好戲的口吻,“依我說,最氣的是淑妃妹妹,最急的是椒房殿那位。
”
她一語中的,此時的淑妃确實有些氣急敗壞,拉着心腹姑姑隐晦罵道:“冊封太子這麼大的事兒,皇上不知會後宮也就罷了,竟連太後那裡都沒商量一聲,倒将所有人都瞞得密不透風!
旨意一下就成定局,我瞧着坤甯宮也不見有多少歡慶氣氛,反而鬧得大家夥午膳都用不好!
”
語氣先是不忿,随即悲凄,“舅舅已經棄藩定居京城,現在皇上又立了小六,我和我的小二在皇上眼裡心裡,究竟算個什麼!
”
她口中的舅舅,指的是康親王。
心腹姑姑無話可勸,隻得往好處說,“娘娘可不能這麼想。
康親王過着富貴親王的舒心日子,享受的是皇上王叔的待遇,可見皇上還是顧念娘娘體面的……”
淑妃咬着唇不做聲,轉眼看向兒子,立時被氣笑了,“虧你還吃得下!
”
她氣得飯都吃不下,她的好兒子倒吃得噴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