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顔輕輕剪掉蠟燭的芯。
燭火燃燒不穩，顫抖不止。
她寒星般的眸子恍若冰湖，冷徹無比。

　　端木東落下淚來。

　　“你都不記得了？
”昭顔道。

　　端木東哽咽難言，默默搖搖頭，咬緊牙再搖搖頭。

　　昭顔揉了揉眼角，歎了口氣，淡淡道：“阿鹿拍拍馬車，用她沒有舌頭的嘴啊啊地叫着，催促我們快走。
我駕着車，那時你依然在胡言亂語，咒天罵地。
我們剛剛下橋，我回頭再看，隻見阿鹿已經倒在皿泊中。
她将一把匕首插進了自己的喉嚨。
”

　　端木東驚叫一聲。

　　昭顔卻冷冷說下去：“一路上，憑着流風敏王後的權杖，我們通行無阻，每到驿站，都會第一時間換馬，不用排隊。
怕你繼續發瘋鬧事，露了餡，我給你灌了迷魂藥，讓你躺在座位底下睡了幾天。
就這樣馬不停蹄，五天之後趕到了星月國和泰坦國臨界。
終于在卡爾卡拉棧口，和天佐将軍率領的白狼戰團特别行動隊，如期彙合了。
早在事發當晚，我便放出了信鴿，天佐他們一收到信便集合出發了。
而這支行動隊，平野先生在生前就安排好了。
”

　　也許是疲勞，也許是别的什麼，端木東感到自己的腦子又開始亂了。

　　昭顔說：“你之前乘坐的大雪橇帳篷，就是用流風敏王後的權杖調用的皇家狩獵雪橇，是你爸爸阿爾斯朗每年到卡爾卡拉冰湖打獵乘坐的。
廚子和閹奴是專門留在雪橇上的仆役，你見過他們了，也被我們連着雪橇一塊征用了。
”

　　昭顔長出了一口氣，朝端木東眼睛裡望一望：“好了，該告訴你的都告訴你了。
也許你的确忘了個一幹二淨，也許你是胡言亂語……都無所謂。
這是你媽媽留給你的。
”她說完，把一個小小的黑布包裹放到他面前。
“喏，王後權杖，遺言信。
”

　　“我不想要！
”端木東咬牙說。

　　“随便你吧。
”昭顔淡淡道。

　　端木東不想收下這些遺物。
它太沉重了。
他看着小小的黑布包裹，覺得它有千斤重量。
雖然他不是勝木，可他卻不能否認，自己現在這身體正是這包裹的主人，流風敏王後孕育十月，飽經痛苦生育下來的，并且一生都為這身體痛苦不已。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向這小包裹。
他的指尖碰到這包裹的一瞬，他便把整個包裹都抓在手中了。

　　“媽媽！
”他把包裹貼在自己心口，痛哭起來。
他還沒有見過流風敏王後，可不知為什麼，他總覺得這位王後跟自己在戰争中死去的媽媽長得很像。
媽媽沒有給他留下遺言就死了。
要是媽媽給他留了遺言，是不是也是類似這樣的話呢。
他的心被緊緊攥住，攥得生疼。
他哭得伏下身去，額頭貼着熊皮。

　　等他木然直起身，見昭顔正蹙眉看着他。
他連忙轉開眼睛，心裡十分羞愧，覺得自己實在太脆弱，不夠堅強成熟。
昭顔也轉開臉，似乎從出神中回過神來，卻依然怔怔的。
一陣朔風猛然刮過，仿佛要把帳篷連根拔起，帳篷發出呼啦啦的響聲。
昭顔沉思道：“起夜風了。
”

　　端木東拿袖口擦幹眼淚，低聲說：“我會努力的。
我，不會讓我媽媽、阿鹿、白狼團所有戰死的兄弟們白死。
我也不會讓我哥哥……”說到這兒他想起了自己戰死的親哥哥，心如刀絞，他咬咬牙，繼續沉聲說：“我也不會讓由嘉骊親王白死，我憑殺他的這雙手發誓。
就像你說的，白熊先生的行之道，我要把這些我無法放下的統統背起來，走下去！
”

　　昭顔站起身：“你不必對我發誓。
哼，我也不耐煩聽。
今晚你睡這兒。
”

　　端木東大驚：“那你睡哪兒？
”

　　帳篷太矮，昭顔無法站直，她隻能彎下身子，她的腿幾乎貼着端木東。
她把領口的扣子扣好，從支撐帳篷的木棍上摘下自己的短劍。
端木東左躲右挪，給她讓地方。
而她一眼也不看端木東。

　　“我睡火堆那邊。
我要去查崗了。
”昭顔說着便走出帳篷。

　　端木東噌地站起來，卻一頭撞在撐帳篷的木棍上，險些把帳篷撞倒。
他急忙扶住顫抖的木棍，大聲道：“我才不稀罕你的帳篷呢！
我友情提醒你，你的胡子該重新描描了，我貼你嘴上都看不見！
”說完他噌地鑽出帳篷。

　　他看到昭顔挺直纖細的背影在篝火間若隐若現，走向遠處防衛的武士。

　　一個細細的小孩子的聲音，低低地喊：“端木東，端木東，來這邊，我給你倆占着地方呢。
”原來是石錘。
石錘從最大那堆篝火邊的一張樹枝床上支起上半身，朝他們使眼色。

　　在這個世界，隻有石錘接受“端木東”這個外号。
不僅僅是接受而已，石錘把稱呼他為“端木東”當成友誼的一部分。
特别高興時，石錘便特别深情地稱呼他為“木東”。
在石錘心裡，端木東就是端着一個木東。
木東是什麼呢？
隻有天知道！

　　端木東和靈縛C走過去。

　　原來，石錘鋪了一張很大的樹枝床，足夠三個人睡的，還弄了兩張比較完整的熊皮作被子。

　　端木東躺在樹枝床上。
左邊是石錘，右邊是靈縛C。
靈縛C像詩人一樣用了幾個詞說明，他自己不需要睡眠，但為了不影響朋友的情緒，他可以裝睡。
實際上，他不僅裝睡，甚至還發出打鼾聲！

　　端木東看着滿天的星星。
他已好久沒看到過星星了。
452b星在無頭女鬼戰争後，天空被量子戰争的灰燼覆蓋，終年不見恒星的光芒，更不要說夜晚的星空了。
然而，這裡的夜空群星漫布，異樣璀璨。
他的目力窮盡在北天星空中，那呈一個大大的十字排列而成的星座，像一隻展翅飛翔的天鵝。
那就是他的故鄉，天鵝星座。

　　他看不到那顆小小的行星452b，可他的眼睛卻穿過茫茫夜空，看到那顆小行星上，那些他深愛的人。
他看到了爸爸、媽媽和哥哥。
在大戰的前一天，他們一家人還在一塊吃飯，爸爸、媽媽、哥哥都笑着談着，仿佛這隻是普普通通的一個夜晚，第二天一早，他們還要早起，爸爸媽媽哥哥都要回到軍營，而他則去專為奴隸開設的小學上課。
這些幸福随着一聲爆炸都消失了。
然後他建立了一個隻有他自己的家。
然後他在廢墟中尋找食物。
他看到藏在廢墟裡的小倩。

　　他已經無法想下去。
他緊緊閉着眼睛和嘴巴，雙手緊緊抓住自己的腿上的肉，恨得渾身發抖。
小倩現在也在這個世界，她的處境會不會比他更糟？
他必須想辦法變得更強，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