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過晚食後,蛇餘新城,淮上聯軍撤走後留下的一間簡陋營房。
“禽老先生請。
”王越單手一迎,先入了房中。
禽相陵進門左右看了看,道:“公子今晚上就住這樣的房屋?
”
王越道:“蛇餘新城還遠未建好,今夜也隻能先叫老先生于這類營房将就一二,招待不周還請見諒。
”
禽相陵笑道:“老頭子竹杖芒鞋,天地為家,披星戴月,露宿山野乃是常事,倒是公子都已将為國君者,又非是非常時刻,竟還能居此陋室,實是叫人想不到。
”
“若換成其他人,隻怕早就極盡奢華享受了。
”
王越道:“人活不過一勺飯、一瓢飲,眠不過三尺之地,死則回歸天地之間,本公子對享受并不看重,更重于國事,諸般享受隻看需要,若不需要,居于陋室,哪怕山林都可,山間野菜都可度日,若是需要,天子宮廷也住的,食不厭精脍不厭細也享得,此是為奢儉由心”
禽相陵想了想,問:“老夫之學派,素來尚儉,倒從未聽過國君奢華享受還于國事上是有需要的。
”
王越笑着說:“國君奢華當然是國事需要。
”
“其一,國君乃是一國之臉面。
”
“若于他國與各國國君會,不稍稍于享受和武裝上奢華一二,不稍稍展露自家國家既富且強,則既是丢了國家、國人臉面,也叫他國道我國弱小可欺,說不得尋個什麼莫名其妙的理由就會打過來。
”
“我聽說前年荊國西進滅骧,諸般因由中似乎就有骧王露弱一項?
”
禽相陵思考了一番,道聲有理,又歎禮樂崩壞,然後問:“公子有其一,當還有其二,其三?
”
“其二,本公子若是奢華,諸如大修宮室之類,和其他國君、領主大夫不同。
”
“于他們而言,讓黎庶做事,多半是叫其徭役,做義務工,不僅使百姓勞苦,耽誤其農事,還叫其自出糧食,甚至役死者皆有之,而在我國則不存在徭役這種事,也就是說會給他們工錢,而且數目絕對不少。
”
“這是給他們一個賺錢的機會。
”
“如碰上了災年,本公子手中若是有錢,更可奢侈一二,以工代赈,給災民一個度災之機。
”
頓了頓,王越繼續道:“黎庶手中有了錢财,也是要花費出去,相較于過去窮苦奢侈一把,他人通過販貨給黎庶賺了黎庶之錢同樣也會繼續花費,如此國家又可于每次花費買賣過程中收取一定稅賦,以稅賦形勢借其不斷流轉将錢收歸國家。
”
“國家除卻政府用度,軍費開支等等,其餘皆可用之于民,做些諸如興修水利,以及有利于民的大型工程建設,而無論是政府用度、軍費開支以及各類建設中,同樣可叫許多黎庶參與其中賺錢。
”
“如此錢财流轉間,不僅生生不息,每年全國各種建設、生産、國民與外國人通商貨殖之财富更可流入其中,叫流轉于國家、官員以及廣大黎庶中的錢财越積越厚,不出十年,我蛇餘國任何黎庶皆富,可享他國武士之奢侈。
”
禽相陵聽的目瞪口呆,他從來尚儉,哪曾知道王越一番道理中奢侈竟還可富國富民的,最後還可叫百姓能如武士般奢侈,但偏偏王越将整個過程講的極為詳細,由不得他不信。
仔細一想,王越的奢侈花費,叫黎庶賺了錢,他們有錢了奢侈一把,他們的奢侈又叫國家有了錢,國家有了錢搞建設,又可給他們賺錢的機會,如此之循環壯大,邏輯上完全不存在任何問題啊。
好半天,他的心情才平複,道:“那其三呢?
”
王越笑道:“世人對奢侈享受的追求和**,也是他們更加用心做事、更加辛勤勞動創造…向上的動力啊,而這其中有個關鍵是我蛇餘國肯給他們向上的各種渠道。
”
“最後,我口中的奢侈,與世間的奢侈稍有不同,并不包括花費大量錢财修築陵墓、将諸多寶物帶入地下這種事,更不包括荒淫無度以及各種無端浪費等。
”
禽相陵連連點頭,驚歎道:“公子一番奢侈之論,實乃前所未有之高論,其中節葬也是我學派一直提倡的。
”
王越微微颔首,又朝禽相陵道:“還不知老先生是哪家學派,學派道路詳細到底為何呢?
”
問雖如此問,不過王越自見面時就有猜測。
天下間多數學派的高人,有幾個能将自己扮成乞丐的,隻此一點,再有禽相陵說的第一句話,他就隐約知道,此老者學派的屁股似乎坐在黎庶一方,往後諸般對答,更是逐步的證實。
而若真是如此,此老者和其學派,完全是可為他所用的。
這也是他對此老者如此好禮相待、試圖招攬的原因。
禽相陵稍稍沉默,道:“公子可聽說過孤竹君?
”
“孤竹君?
”王越點頭道:“孤竹君之封号,前承象天子時期的孤竹國,其國祚一直沿襲至兩百年前為荊國吞并破滅,其後公室流亡列國,曆代嫡脈家主,皆以孤竹君自稱。
”
“天下間最近一位孤竹君。
”王越想了想,道:“當是五六十年前以劍術聞名,号稱當時第一劍手的孤竹君,禽老先生說的孤竹君,應當是這位吧。
”
禽相陵道:“此正是家師。
”
接着,他便說起其師孤竹君的事迹和自家學派的起源。
原來孤竹君不僅僅是當時天下第一劍手,以劍術稱雄,後來更是開設了孤竹劍館,竟是不問出身,隻論才能天賦的廣收弟子将孤竹國公室國學以及自身諸般學識外傳于世。
此事乃開一家之學以學派形勢大範圍廣傳之先河,由此孤竹君也廣為當時天下武士的追捧,一大群才能之人,武士中的頂級高手,彙集其旗下,形成了一方不以家國、而以學派凝聚的強大勢力。
其最強時甚至有左右霸主國争霸局勢之能,其中有一回荊蔡争霸大戰,就直接為孤竹君攜學派阻止的。
按照道理,孤竹君有此強大勢力,想要複國乃是輕易事,但他最令學派内弟子、門人佩服的是不以學派為私人事,反倒放眼天下為學派立下興天下大利,除天下之大害之大道。
其阻止荊蔡争霸,正是因見到了戰争之害,認為兩國相争必定生靈塗炭…是為天下之大害。
有道是盈不可久。
孤竹君後因年事已高,其奪得天下第一劍手無數次比劍中又多次留有暗傷,終老死于病榻。
他一身死,所創的孤竹學也就派群龍無首,最終為其得意門生,繼其遺志又根據各自對其道路理解不同而分出三派。
其中武力最強一派是為遊俠派,崇尚以個人武力除暴安良、懲惡揚善,因其義理與刺道組織相近,古冶子、智桑子和劇孟三人與刺道多有瓜葛,最後整個融入刺道成為刺道中最強的義理派。
此派最為出名卻鮮有人知的一役,乃是古冶子出手斬殺山鬼王轉世、有食人之喜好、當時号稱天下第一勇士的越國公子虎忌,而若無古冶子這次出手,後來與荊國、蔡國争霸的那位越王能否繼位都是兩說。
這驚天一刺,影響之深遠可想而知。
其中勢力最強的是為官學派,此派人皆出身大夫之家、甚至各國公室子弟有之。
他們認為要興天下之大利,除天下之大害單純靠刺殺什麼的可不行,還是得靠秩序禮樂之力,而要推行秩序必定要有強大的力量,當然得借助天下強國…比如說陳國,所以其成員多在陳國國君處為卿士、大夫士,又或效力陳國國内強卿,陳國九匡諸侯的霸業就有此派暗中推手和出力。
除此之外,因同涉秩序、禮樂,此派與法家學派頗有些淵源。
據說法家上代和此派的派主慎子和如今的李子皆曾在此派下求學過。
最後實力最弱、勢力也最弱的就是禽相陵、鄧夫子所謂實學派,此派之人舊日出身多為底層,從事各類職業者也皆是有之,因其出身,屁股很自然的就坐在的底層一向。
這一派人的想法與其他兩派不同,說你們刺殺的刺殺,做官的做官,我們還不如搞些實事呢。
比如說開發些更好用的器具,叫黎庶生産生活更輕松,日子過的更好些啊,有這想法的顯然是出身工匠者,又比如說,出身扁鵲者認為窮苦人看病艱難,若不收錢扁鵲(醫生)連自己都養不活,更不用說各種用藥了,有個辦法就是大家平日裡稍稍節儉點,将一些錢攢下彙集起來,如果哪人得了重病,就用此錢為他治病,隻要不是人人同時得病,大家都不用怕生病了,此事又被推而廣之,使得此派系人人尚儉,除卻日常所需之外,營生賺得的錢财皆歸學派内調劑使用,還有人道活着的人活着都艱難,你個死人還帶那麼多東西到地下做什麼,不如簡簡單單的一把火燒了,由此生出節葬之理念,此類種種。
又因此派之人多出生下層,屁股坐在下層一向,與統治者有對立傾向,在這個世國世家世卿的貴族秩序時代,不會有啥人會請他們為士(哪怕再有才),更無國君請他們為官施政,如此實力、勢力自然難張。
此次禽相陵來尋王越,實是派内有人生活在汲地者,得了王越治政諸般好處,知道王越于此之統治和其他領地、大夫截然不同,十分重民、愛民,諸多理念與實學派不謀而合甚至走的更遠,覺得此會是實學派的機會,向總部傳了消息請他來看,如此方有此行。
而很顯然,禽相陵一番考察,此刻又說了這麼多,将自家學派淵源皆是道出,這定是有意于未來之蛇餘國了。
王越對此派也是極為滿意。
他此刻缺的就是各類人才啊,這個實學派恰恰可以提供出各類專業之才,有大批精通各色器具掌握一定先進技術的工匠、有“合作醫療”都整出來的大批醫生等等,雙方理念道路又沒有沖突,若是得此學派融入,卻是如虎添翼,足叫蛇餘國省卻不知多少發展時間。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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