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問煙雲遮月來，風霜枉度四十載。

　　人道禍兮福相依，我言不識愛恨愁。

　　上善若水至善災，下惡如流頭點地。

　　魂魄歸一才明事，從此不與魚同遊。

　　------

　　連師兄和花無常隻見眼前的黑霧中勾勒出的女子輪廓漸漸清晰。

　　女子面容五官有如神人相刻，刻出一名清秀溫婉的女子。
女子的五官不如天上仙女，不比人間花魁，卻渾然天成，恰到好處的令人不會過度贊歎，如溫順的香氣沁人心腑。

　　隻可惜，這黑霧中的女子仍是漆黑顔色，一雙眼眸分不清眼瞳眼白，猶如未知的空洞，填滿整個靈魂。

　　連師兄曾見過虞珠不可亵渎的美，見過離魂劍派大師姐高山冰雪的冷，也見過天魔門聖女攝魂奪魄的媚……而如今在看到眼前這個女子，僅僅是面容輪廓，就令他有些怔然。

　　女子睜開雙眼，面向連師兄。

　　連師兄分不清女子是否正視着自己，之前的癫狂神色全然不見，甚至有些拘謹。

　　“連阡陌，連師兄……崇小白在此先謝過。
”崇小白微微鞠躬，語氣裡說不出的惆怅和歎意。

　　“不，不用。
”連阡陌有些磕絆。

　　說出來之後，連阡陌才發覺自己為何要如此緊張。
一個修為全無的魂魄，一個氣息比自己差上三分的陰差，自己也莫償沒有用過陰差的魂魄來祭劍。

　　“小魚姐……虞珠的是非對錯難以判别，是善非善，是惡非惡。
她害苦了許多人，也救了許多人。
小白曾經懵懂不知事，對連師兄懷有愛慕之情，如今連師兄又助我重複清明，小白不忍連師兄在此道上一再堕落。
奉勸連師兄一句，莫近虞珠，莫入邪路，莫困心魔。
”

　　崇小白說出的話，不再是傻味十足，隐隐帶着霸氣，也許是受了惡魄的影響。

　　“莫近虞珠，莫入邪路，莫困心魔！
哈哈！
好一個三莫！
若是能早些聽到你這一番話，我連阡陌也許不用落入此等境界，在正邪之中不定心神。
但如今……說什麼也晚了！
沒别的，此生我最大的心願就是能殺了重傷我之人，尋到虞珠問個清清楚楚！
明明白白！
”

　　提起虞珠，連阡陌眼底發紅，又變成了那副癫狂樣。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這八個字說了連阡陌的執念甚深，崇小白不禁蹙眉，回憶連阡陌以往溫潤如玉，不争世事的翩翩模樣。

　　哎，虞珠再善又怎樣，這份善意将許多人拉入深淵。
所謂天真爛漫，不過欠缺考慮。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這句話在自己身上應驗的還不夠嗎？

　　“連師兄，你執念太深。
”崇小白緩緩而道。

　　“勿要多說。
”連阡陌手中劍一揮，“比起我，你應該更在意在意你自己。
這靈體在修為上不比剛才的惡魄，品質卻高的很。
如果能收了你做劍靈，這把劍至少有一段時間不用拿其他雜魂淬煉了。
”

　　“有些事情到底無法回頭了嗎？
”崇小白喃喃道，身形卻在靠近花無常。

　　花無常見到一點點靠近自己的崇小白，心裡道：這倒是不傻了。

　　“能打得過麼？
”崇小白在花無常耳旁低語。

　　“真可惜，不能。
”花無常回道，“隻能逃。
”

　　以金丹的耳力，連阡陌将兩人的對話聽的一清二楚。
他笑了，他們當真能夠逃出他的手掌心麼？

　　若是真的逃，上個陰差也不至于會落在他手中。

　　“你當真能逃的出麼？
如果同是陰差，應當識的這兩物吧。
”連阡陌從納戒中喚出花無常手中一模一樣的哭喪棒和小生死簿。

　　一般陰差走馬上任都會被發放這兩物，說是冥界的代表物也不為過.

　　花無常瞬間警醒，不敢再遲疑，抓住崇小白的胳膊，全力發動【鬼影千裡遁】，往最近的鬼門關入口奔去。

　　可是無論怎樣發動輕功，兩人竟在原地沒動分毫。

　　“這法寶當真好用。
”

　　連阡陌的聲音從兩人身後傳來，花無常回頭，熟讀萬卷書的他一眼就認出那是什麼法寶。

　　“竟然是獅蠍道人的定魂幡！
”

　　獅蠍道人的修為不高，可惡名盛盛。
為了煉制法寶，竟将五十萬無辜百姓煉成幡魂。
後來清魂寺的主持和監寺一起出手，才将獅蠍道人打的魂飛魄散。

　　而那獅蠍道人煉制的法寶名為五魂幡，共有五杆。
定魂幡則是那五魂幡中的一杆，其餘四幡分别為奪魂幡、收魂幡、禦魂幡和殺魂幡。
有傳言說，若能駕馭五魂幡，則能自由禦使生殺萬千魂魄。

　　但是那五魂幡分明被清魂寺主持收走，鎮壓在寺廟之中，日日為那五十萬亡魂超度。
怎麼會落在一個小小金丹手中？

　　“獅蠍道人？
那個用五十萬生祭法寶的？
”連阡陌撫摸着手中的定魂幡，“多謝你告訴我它的來曆。
虧了它，我收取魂魄的時候總會容易許多。
”

　　崇小白也知道獅蠍道人，清魂寺的小和尚總喜歡提起但是大戰的場景，仿佛是自己用佛光感化了獅蠍道人一般。

　　“連師兄你當真如此不肯回頭？
”崇小白語氣冰冷。

　　“為何要回頭？
”連阡陌反問，手持定魂幡，一步一步接近兩人。

　　花無常下意識抓緊崇小白。
第一次出差就要挂在外面麼？
白大哥一定會傷心的吧。

　　“你堂堂個漢子，就真的為個娘們把自己折磨成這樣嗎？
當年你一人撐起正陽宗，正陽宗上上下下以你為榮，你如今卻背道而馳，你對得起把一切希望都灌注在你身上的郝長老嗎？
你對得起将你視為親大哥的蘇井陽嗎？
”崇小白高聲呵斥，話語間不知不覺受了惡魄的影響。

　　“郝長老？
蘇井陽？
近些年小白你在上品宗門待的逍遙自在吧。
”連阡陌舞動手中的劍，神色愈發瘋狂，“他們早就死了！
二十年前整個正陽宗都葬生在天魔門的魔爪之下！
而起因隻是因為惡羅王懷疑此處是虞珠的藏身之地。
談什麼希望，說什麼視為親大哥？
他們全都死了！
都因為一個懷疑而死了！
虞珠虞珠，又是虞珠！
因為她！
我什麼都沒了！
偏偏我還愛着她！
”

　　連阡陌越說越猙獰，掐着崇小白的魂魄。

　　“小白，我問你，你為何不怨她？
你為何不恨她！
”

　　“死了？
”崇小白不可置信地看着如同惡鬼一般的連師兄。
惡羅王懷疑是虞珠的藏身之地？
也就說是在她被打失憶的前不久，正陽宗也就沒了？

　　她這二十年究竟是怎樣一般的渾渾噩噩啊！

　　連阡陌見崇小白不說話，以為她心裡仍是護虞珠。
也不怪她，怎麼說一個廢物是受了虞珠的恩惠才能進入上品宗門。

　　“哼，既然你還心念着虞珠，我就收你為劍靈！
好好折磨你！
讓虞珠睜大眼睛看着，受她恩惠之人到底落得怎麼一番下場！
”

　　說着連阡陌便催動邪劍，崇小白和花無常都感覺到一種靈魂被撕裂的苦楚。

　　“呐，崇小白，我問你，你對此間還有所留戀嗎？
”花無常費力地說出一句話。

　　“留戀？
此身已廢，此心已死，留戀之人早已不在。
何談留戀？
”

　　黑霧随着連阡陌的咒語，翻滾的愈發劇烈。

　　“那便好，吾堂堂一個陰差，雖無傲氣，但有傲骨，怎可被人納做邪劍劍靈！
”花無常用盡了全身力氣，擡起哭喪棒，“吾，甯以死明志！
”

　　連阡陌惶恐閃躲，他怎麼也不會想到竟有人會用異常慘烈的自爆來結束自己，那種疼痛隻是想要開始，就已經不受控制的停下。
然而這個陰差！

　　“停下！
”

　　“花無常，多謝！
”

　　“白大哥，永别了……”

　　轟--

　　一聲巨響響徹天際。

　　------

　　不知過了多久，一隻手從山體的泥土裡費力爬出，此人赫然是連阡陌。

　　自古以來，冥界中人與修仙之人不同，他們沒有具體的等階劃分。
他以為陰差至少有着金丹修為，卻不想隻有區區築基。
若是金丹自爆，連阡陌必定牽連而死，可築基……哪怕是築基巅峰，也最多讓他受個重傷。

　　重傷的連阡陌手持受損的定魂幡，無力倚在一棵殘斷的樹邊，望着眼前的一片廢墟，吐出一口鮮皿。

　　可是……他當時究竟看到什麼？

　　自爆之時那瘋湧擴散的黑霧到底是什麼？

　　連阡陌擡起手，已然斷了一指。

　　他不過是在逃離時擦到黑霧邊緣，便造成了這樣。

　　當多年後，哪怕連阡陌已經入了元嬰，重塑肉體。
每當他看到自己手指，總會想到那場蹊跷的黑霧。

　　不過，或許，沒有多年後了。
因為這個多年後的連阡陌，也許并非那個多年後的連阡陌了。

　　------

　　“喂，快醒醒，天快黑了，再不回去，你小心又要挨上一頓胖揍。
”

　　稚嫩的童聲在耳邊響起。

　　崇小白發出一聲咕哝，然後不情願地睜開眼睛。

　　這是誰家孩子這麼聒噪？
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好了好了，醒了就快些。
我家今個準備卧幾個雞蛋，一會兒我偷出來給你送去一個。
”

　　崇小白感覺自己的手腕被這個小娃子拉住。

　　雞蛋？
就算家裡再窮，她憑借一身蠻力，幾個雞蛋還能吃得起的。
這個小孩兒是好心，可要他家大人看見他拽着一個奇醜無比還滿臉流膿的老婦人，難道他家大人不會嫌棄嗎？

　　還沒來得及完全起身，崇小白就被這個小娃子拽着跑了起來。

　　诶？
自己怎麼就這麼容易被拽了起來？
為何自己使不出力氣？
那一膀子的蠻力呢？

　　随着奔跑，清冷的晚風将崇小白徹底的吹得清醒。

　　“喂，等等。
你誰呀？
”

　　崇小白不滿地開口，停在原地，甩掉那小孩兒的手。

　　一開口，自己就被這同樣稚嫩的聲線吓了一跳。

　　“說什麼呢？
睡糊塗啦？
我呀！
柳生！
你家隔壁的！
按照大人的話來說，咱來就是那個什麼什麼青馬！
”

　　前面的小娃子轉過頭來，一臉天真。

　　“那是青梅竹馬……”崇小白下意識接到。

　　“對對對，青梅竹馬！
青梅竹馬！
”柳生再拉起崇小白的手腕，“睡醒沒？
那就快些回家啦！
”

　　“嗯……昂，昂昂。
”

　　崇小白傻傻地應着，再次被柳生帶得飛奔起來。

　　不遠處就見得一家小村落，和着夕陽漸落，飄着袅袅炊煙。

　　那是她熟悉的、難以忘懷的、夢裡常常出現的--柳家村。

　　“我……回來了……”